第二天就要入朝,我回房之后,心事满怀,到了后半夜才浅浅睡着。
早上叫醒阿旸,阿旸还没睁开眼睛,先皱了眉头:“姐姐昨晚见魏国人了?”
我正犹豫要不要哄骗他,他瘪着嘴道:“姐姐身上,又有那个魏国人的气味。”
我大惊,举起衣袖让小翠来闻,小翠凑近我,仔细闻过,摇一摇头。
阿旸本就有起床气,看出我昨夜竟真的见过曹叡,鼓着脸不高兴。
我轻声道:“阿旸,今天我们就要进魏国皇宫了,我们以后每天都要和魏国人打交道。你如果要陪伴姐姐、保护姐姐,就必须要习惯,而且,不能把心里的讨厌表现出来,否则就是害了自己也害了姐姐,明白吗?”
阿旸满不情愿地点了点头,闷闷地由小翠引着去洗漱更衣。
我今日朝见魏帝,阿旸不能随行。否则明面上的人质从一人变成二人,有损夜郎尊严。
出帐,见曹叡他们候在不远处。我与曹叡四目相对,读出了他黑眸子里浓重的悲哀。但那只是一瞬,他垂眸眨了下眼睛,再抬眸时,脸上便一点昨夜的悲伤痕迹都没有。仍是英俊而沉稳的皇子。
是了,在他父皇乃至魏国所有人面前,他都要装作不知道母亲的死。
不知道当那死讯正式宣布给他时,他为那个时刻设计了怎样的表演。
至伊水畔,上船,渡河。
水撞向船舷,发出沉闷的呜咽,溅起的水汽扑在我面颊。船渐渐驶近,看清岸边旗帜林立,玄黑为底,上面大书绛色“魏”字,在江风中猎猎翻飞。铁甲兵士沿水列作长排,盔甲映着秋日,寒光闪闪。
我看着曹叡先下船,玄色礼服的下摆扫过潮湿的甲板。在岸边等候的魏国大鸿胪韩暨向我施礼,请我登岸。
随后我换乘鸾车,前往洛阳。
离洛阳越近,离夜郎越远,意识到这一点,我的心如弓弦渐渐绷紧。
我手掌按着胸前父皇母后赐我的玉佩,深深呼吸,轻声说:“凤凰,别害怕,别恐惧。”
沿途从车窗陆续看到许多魏国平民百姓,商贩叫卖扁担挑着的布匹,力工推着堆得高高的秋梨与石榴,老人牵着孩子。
虽说边疆还有战事,但在临近京畿的这片土地上,百姓安稳,市井兴旺。魏国的国力,在这里可见一斑。
小半个时辰后,正午时分,天际出现了洛阳城的轮廓。日头正烈,灼得天地一片白炽,洛阳城在纷飞的秋叶中巍然矗立,堞齿森然,将泛白的天穹割裂成锯齿状的碎片。
魏国礼官为前引,鸾车长驱直入城中,驶向宫廷。
我的目光再次不经意地落在曹叡身上。他骑着马,只有一个寂寥的背影,从未回头。
这时碰巧曹霖策马在他身侧回头看我,我别开脸,将窗帘放下。
车停。鸾车已至宫门外。
听得传宣内侍唱名:“夜郎国质女、王太女、宜阳公主孟晌,齐公领至——”
按两国订立的礼节,仪卫分列两旁,曹叡下马亲自引我进殿。
我深吸一口气,下车,抬头看见匾额上写着“承明门”,随后由小翠扶持,至“洗尘亭”,在此稍稍整理仪容、换上礼服:内为素纱中单,外着朱红缘边的直裾袍,最外层罩一件绣有云凤纹的深青色纱縠大袖礼衣。魏国尚玄色,夜郎则推崇深青色,那是天空和海洋的颜色,无限澄澈又无限深邃,就像我梦寐以求的自由。
凌云髻高高绾起,额间一点血色朱砂花钿衬得肌肤如雪,我望向铜镜中的夜郎公主,再次对自己说:“凤凰,别害怕,别恐惧。”
拈起遮面团扇,出“洗尘亭”,鼓吹乐队奏《嘉至》之曲,我随曹叡继续前行,沿中御道缓步至丹墀下方。
礼官高声宣诏,请公主“上殿”。
于是我由曹叡引入殿内,行至御阶下。
隔着团扇轻纱,隐约看见帝王居中坐在御座上,另有一妃嫔坐在右侧。
我于御阶前行礼,双手献上父王亲笔书信交与宦官转呈魏帝,心中无限屈辱,但为了国事,只能忍耐。
魏国的大鸿胪诵读魏帝诏词,称大魏怀柔四方,嘉奖夜郎王诚信守约,封我为“平城乡侯”——只是虚衔,并非实封。
皇帝手微抬,侍臣宣“赐坐”。
然而侍臣将锦垫一席送到我膝前,我却不能坐。
我原地立住:“启奏大魏皇帝陛下,宜阳今日入朝,大魏按照约定,一路皆以宾礼相待,如今为何却让宜阳坐于臣子之位?宜阳相信,大魏皇帝陛下乃重信守诺之人,决不恃强凌弱,莫非是哪位大臣藐视天子,不奉君令,擅作主张?”
魏国皇帝曹丕,传言中极为阴郁狠毒,但他的声音落入我耳中,竟是意外的疏朗,仿若光风霁月。
隔着团扇,只见他扭头笑向旁边陪侍的妃嫔道:“也难怪夜郎国久攻不下,年少的公主竟也有这样的铁骨铮铮。思维敏捷,口齿伶俐,不在你之下。”他似乎对女子的才情机智极为激赏,听了我那番话,没有恼怒。
妃嫔声音则是另一种爽利清甜,笑道:“陛下以臣妾与公主作比,委实是谬赞臣妾了。陛下胸襟开阔,能容万物,故而公主铁骨不折。”
曹丕向我笑道:“公主见谅,是我方一时疏忽,招待不周。”又斥那侍臣道:“还不向公主谢罪!等下自去领罚!”
那侍臣连忙跪地向我赔罪,哆哆嗦嗦将锦垫挪至御座下首以东,以示我在魏国的身份为“宾”而非“臣”。
落座,我放下团扇。
毫无意外地,满殿的呼吸为我一滞。
我知道自己盛妆之后容颜美丽。众人的脸上写满了惊艳,就连早就见过我一面的曹霖也不例外。
我暗笑曹霖这个人肤浅:一面当我是蛇蝎毒妇百般提防厌弃,一面又毫不抵抗地赞赏我的容色。
内侍奉上绢帛、金环、香料、绮服,这是魏帝赐我的见面礼。我起身拜谢。
这时看清了魏帝的容颜,与我想象中大不相同:他面色白皙,五官间透着书卷般的清贵,带着几分儒雅温润之色,却又在目光的流转间自有一股令人隐隐生出敬畏的威势。不同于曹叡的英气,曹丕经岁月打磨,少了少年郎的锐芒,却多了帝王才有的稳重深沉。
他与曹叡面貌并不相似,大概曹叡更像他母亲甄氏多些。
曹丕旁边伴驾的妃嫔——我从礼官口中得知是夫人郭氏——则赐我以珍馐与香囊,以示抚慰:“为迎接公主,我命人特制了些枣酒、杏酪,皆是北方名物,请公主尝鲜。也备下了精通夜郎菜色的厨师,以慰公主思乡之情。或许做得未必地道,但公主日后尽可任意调/教。”我亦谢过夫人的体贴。
抬眸的瞬间,看清了郭夫人的脸。
郭夫人容貌之艳,几乎令殿中灯火都为之失色。肌肤胜雪,朱唇鲜润,鬓发高绾,珠翠环佩映照着她美艳如花的面庞,更衬得风华绝世,如同盛开的牡丹,富丽不可逼视。
曹丕沉稳清峻,郭夫人艳丽端庄,一清一艳,相互映衬。二人并肩而坐,彼此之间并无过多言语,却似自有一种无形的呼应。帝王的一颦一笑,郭夫人都能恰到好处地以不露痕迹的举止为他增添威仪;而曹丕在她侧坐时,亦似更显从容自在。
曹丕赐死甄夫人,而带郭夫人出席这样的场合,俨然是有意让郭夫人做他后宫之主。
帝后并肩之姿,正如日月同辉,落在我一个外人眼中,自是感慨他们天造地设的默契与气度,只是不知这番场景落在曹叡眼中,他会是何种心境。
不过我没有看他。想必他此时脸上不会有太多破绽。
魏帝命在殿中设宴款待来宾,起身前去更衣。
众人起身恭送魏帝,各自由内侍引去更衣。人影交错间,我与曹叡眼神一碰。他眸光深沉,情绪被层层包裹如茧,外人难以从他眼睛里读取什么。我只知道,在这殿中,他是彻头彻尾的孤独之人,和我一样。所以单单只是眼神浅浅交汇,这微薄的默契于彼此而言也是不小的慰藉。
宴席开始,乐班奏笙箫,又有歌舞助兴。沉香木案上错落摆着漆器食盒,炙鹿肉与雕梅羹的香气随银烛烟气袅袅缠绕。我端坐于客席,暗暗观察众人。
除了郭夫人及诸皇子外,此处有曹氏宗亲和魏国高官列席作陪。这是我少有的能与他们接触的机会。
曹丕的同母弟曹彰、曹植并不在,列席的皇弟有襄邑公曹峻、赞公曹衮、谯公曹林、鲁阳公曹宇、宛公曹据等。
曹丕膝下,除了曹叡曹霖之外,在场的成年皇子只有一个病殃殃的曹协。另有几个小孩子,看着似乎都不甚健康活泼,我暂时不去留意——他们能否活到长大成人都还难说。
据说曹丕有皇女一人,封为东乡公主,是曹叡的同母妹,但这次并未露面。
文臣武将则有曹仁、徐晃、张郃、文聘、华歆、桓阶、王朗、蒋济、司马师……我默默将他们的脸与自己从前听闻的名字相联系,然后刻进脑海深处:我会永远记住这几张脸,永远不会忘记他们曾如何在春愁海令夜郎人流血。
天色渐黑,酒宴上灯火如昼,推杯换盏莺歌燕舞,好一番和美景象。但在座所有人都知道,这场宴席注定不会平静。
每个人都在等,等那个最先把事情走向引到大家心照不宣那条路径上的人。
最终众人达成的默契,是由曹仁率先向我发难。他是宗室,又有军功,深受皇帝倚重,朝中亦有威望,而且——他曾主持过对夜郎的战事,我今日作为人质出现在这里,当中有他三分功劳。
曹仁声音如斧钺刀枪般直截了当:“听闻夜郎人能歌善舞,不知公主可愿让我等开开眼?”
满场霎时静极。所有人齐齐注视我。
我知道这是他们万众期待的一刻。加诸于敌国公主身上的羞辱,是最好的下酒菜。
我低眉含笑:“当年将军率舰队逼近春愁海岸,留下魏军尸骨无数,未能带他们回大魏安葬,将军此刻请我跳舞,是想请我为那些将士们跳一支安魂舞么?”他们别忘了,连绵数年的战争,他们并没有取胜。就战事结果论,两国只是打平。
“你!”武夫的脖颈脸颊涨得通红,青筋暴凸,却一时寻不到辩驳我的话。
“公主何必曲解曹将军美意?”座中忽有人笑着打圆场,乃谏议大夫王朗:“今日之宴,是和平之宴、两国交好之宴,适合的舞蹈自然是欢乐之舞。”
我笑:“大魏礼仪之邦,敢问按照大魏的礼仪,大魏的公主是否会在外臣面前当众献舞?今日若能与东乡公主同舞,那倒堪称一时盛事,是宜阳之幸。”
郭夫人忙笑道:“东乡公主抱病,未能赴宴呢。”寻借口将东乡公主摘了出来,确保无论这场论争接下来如何发展,都不会再攀扯到东乡公主。
郭夫人轻轻一句话,就帮曹丕解决掉了一个麻烦,帮他保住了大魏颜面。真难怪曹丕喜欢她。如此机敏,又是如此善于体贴上意。
我笑得大方体面:“真是可惜了。那便等公主病愈,再议吧。”
曹丕闻言,指着我大笑道:“不愧是夜郎王的传国公主、王太女!言谈确有将来主政一方的气度。倒将你们这些须眉统统比下去了。”他说着这话,目光扫过曹叡曹霖等人。
我借着低头饮酒,偷偷观察几位皇子。曹叡脸上仍是公事公办的神情。曹协等人或是偶尔好奇地偷偷打量我,或是紧紧约束视线不敢乱看、一味低头用膳,倒是曹霖的目光总与我碰上。我只装作不察。
这时吴质执觥而笑,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残余的丝竹声:“臣窃以为,公主将来母仪一方,自身德行乃一国风化之所系。”他略顿一顿,向御座方向微一颔首,以示恭敬,随即目光再度落回我身上,笑意愈发温文,目光却愈发锐利:“听闻夜郎山高林深,风俗……别具一格。女子不习礼教,常抛头露面,言辞锐利不藏锋,常与男子争竞乃至斗殴。但公主既入天朝,当入乡随俗才是。公主可知《女诫》之要义?可知妇人四德?”
吴质的话音落下,席间那些审视的目光几乎要化为一道道铁钉,钉在我的肌肤之上。
我抬起眼,迎上吴质那带着文人倨傲与试探的目光,微笑道:“《女诫》是中原经典,宜阳心怀敬意。然而先生以书中所述的‘妇德、妇言、妇容、妇功’相询,请恕我直言,先生格局稍狭了。”
我稍作停顿,感受到空气骤然绷紧,定了定神,重新坚定了目光和语气:“中原圣贤亦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如此志向,不限男女,何以到了‘德’之一字,便将女子囿于方寸之间?我今日来到大魏,是为两国安宁而来,此乃我对家国最大的‘妇德’。此德要求我不仅有婉顺之仪,更需有洞察局势之智、周旋应对之能、乃至背负荣辱之勇。若按先生所言,借‘入乡随俗’的由头,以书中‘妇德、妇言、妇容、妇功’来评判我,岂非舍本逐末,小觑了天下女子,亦小觑了古圣贤之心?”
说罢,满殿皆静。
“啪、啪、啪。”曹丕含笑鼓掌,吩咐道:“今日一场欢宴,何必剑拔弩张。”示意众臣不再为难我。
我想,入魏宫以来的第一关,我大概是过了。
然而我丝毫不敢松气。仍是全神戒备,应对各路善意恶意的话语,直到宴席结束。
宴毕,礼官引我至长秋宫旁的别院安置。
我在那里没有见到曹叡提起的侍女朱弦,而是另有一名叫“素琴”的宫女来,趁左右无人轻声说:“齐公想见您。”
我拒绝了。
这章重头戏雕琢了许久。大家久等啦。
这篇文是我很花心思的一篇,所以会更得偏慢,大家可以先慢慢囤。
本文会跟《[三国]长明灯》浅浅联动一下,有司马师和夏侯徽的一点戏份,但后面的大故事线走向肯定和《长明灯》是不同的,因为这篇实质上会架空,不会贴着历史线走。
后面涉及曹丕的感情戏,还没想好要不要联动《[三国]丁香结》,容我再稍作考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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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魏国之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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