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岁阳花海。
赏花当日,天光正好,姜含章褪去了安城公主繁复华丽的宫装,换了一身在春风中舒展开来的简约衣裳。
她深吸一口气,俏生生的立于光中。
远处山岚如黛,近处淡紫花浪翻涌至天际,她想要自在不受约束的在旷野中肆意的奔跑。
感受清风拂面,细嗅悠远清香。
她张开双臂,在连绵起伏的花野间肆意前行。
青丝飞扬,衣袂翻卷。
像是归林樊鸟,在一片开满淡紫岁阳花又青葱繁盛高低起伏的旷野上,自在的、无拘无束的肆意撒欢。
沈云程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身影,他又一次看到了鲜活明媚的姜含章,清苦微甜的草本气息随着她的裙摆翻涌飘荡。
他本也想拦着,但终究是于心不忍,也同时抬手拦下了其他随从。
只是目光如影随形,就这样不远不近的守在自己殿下身边。
他看着自己殿下欢快的自在的奔跑,裙裾翻飞,发丝在风里散扬,欢快又莽撞。
阳光落在她身上像是镀了一层金边,连笑声都染着明亮。
自被脚下的坑洼绊倒时,沈云程心口一紧,他下意识要赶紧上前去扶,却不料他的殿下早就自己骨碌起来,还顺手揪了身侧的花,拿在手中继续肆意的往前了。
欢脱蹦跳,轻快自在。
无案牍劳神。
无江山社稷。
无百姓康宁。
无万民仰望。
此刻,她只是她自己。
一具鲜活的身躯嵌着自由的灵魂,在风里、光里,在无拘无束的旷野里,在花海里翻涌成浪。
天地广袤,原野无垠。
每一步都踏在了沈云程的心上。
每一个笑容都烙印在了他的灵魂深处。
他站在原地,任由春风灌满衣袖,却觉胸腔比这旷野更空旷——独她奔跑的身影能将此填满。
至死难忘。
那随风跃动的衣衫,绸缎般漾动的发丝,像是无形中织就了一张柔软神秘的网,即使天地万方,沈云程也只认这唯一归途。
再无他想。
暮色降临时,他于日暮中回望这片旷野,才惊觉她奔跑的身影已成了他私藏的永昼。
姜含章还没有尽兴,裙摆扫过满地落花迟迟不愿踏上归程。
但原野上终究不是适合过夜之所,而沈云程也早就安排好了行程,万家灯火的街道可以让人继续畅怀。
华灯初上,酒肆茶楼的暖光透过雕花窗棂,青石板下细流涓涓。
姜含章执意要踩着光影走,沈云程便提着灯笼,一步一随地为她照亮脚下。
待姜含章用过晚膳,算着时间也将要启程回府的时候,沈云程好几次欲言又止的话终于是开了口。
“殿下,属下有一事相求。”
“沈大人原是在这里等着本宫?”姜含章眼尾微挑,步摇在颊边轻晃出一弧流光。
她心情颇好,自然不是真要嗔怪,“今日本宫闹的尽兴,说吧,想要讨什么赏,今日都由你。”
“谢殿下,殿下容禀,”沈云程单膝触地,衣摆合着夜雾铺展,“属下家乡有一旧俗,待岁阳花开遍野之时,需择一月明星稀的良辰吉日,遇一贵人,将寓意五谷丰登的赠福之箭射向定安楼的钟鼓,保佑风调雨顺、物阜民丰。”
“今夜?”姜含章半信半疑,“本宫?”
沈云程点头称是。
姜含章将他的心虚尽收眼底,但没有戳破。
既然提了,又不是什么为难之事,倒也无妨。
只是找这样一个蹩脚的借口,倒像是他能想出来的拙劣理由了。
便佯装不明,轻笑着应了。
沈云程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放松下来,月光在他眉间化开一道柔和的弧度。
熙熙攘攘中,皎皎月明下,沈云程将一把早已准备好的缠着红绸的角弓递给了姜含章。
她抬眼望向钟鼓的位置,眼波映着万千灯火,像碎星坠入深潭。
“沈大人,”她忽然回眸,“可来帮忙?”
夜风恰在此刻掠过,吹散了她鬓边一缕发丝,步摇垂珠晃出细碎的光。
沈云程盯着那缕发丝看了片刻,才惊觉失礼,匆忙垂眼搓了搓指尖——仿佛这样就能搓去掌心的潮意。
他应了声,便向前半步。
“沈大人这是准备在一侧给本宫助威?”姜含章眼尾微挑,“到本宫身后来!”
沈云程道了声遵命,倏的耳尖一红,便绕到她身后,衣摆扫过青砖时,像片夜色悄然笼上。
姜含章低头抿唇一笑,这笑意融在万家灯火里,借着月色,好似让满城灯火都成了陪衬。
当他倾身去扶她指向远方的钟鼓时,衣袖擦过了她肩膀,在灯影交错间,宛如拥抱。
贴近的一刻,姜含章的后背传来了一阵失序的节奏。
隔着层层衣料,那心跳好似比战鼓更烈,一下下撞在她脊骨上,恍若被困的猛兽在撕扯牢笼,就要撞碎骨头。
“属下…”沈云程攥得指节发出细微脆响,骨节微微泛白的力道泄露了克制的渴望,“冒犯了…”
待终于环住姜含章时,夜风好似都忽然凝滞,连灯笼里的烛火都停止了摇曳。
他微微红着脸颊,这才握住了姜含章已经搭弓射箭的手。
他的掌心包裹的瞬间,姜含章手背的温热瞬间通过血液、蜿蜒过脉络,直达心底。
在他心尖绽开一朵不败的岁阳。
沈云程起初只虚浮的贴着,直到察觉自己殿下没有排斥之意,这才敢真正收拢手臂。
夜风掠过,却吹不散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热意。
是一种难言的奇妙。
沈云程想着,原来拥爱人入怀是这种滋味,好似世间一切都不再纷扰。
她的发丝拂过他的下颌,带着淡淡的清香,让他无端想起春日溪流——清澈、鲜活,令人安宁,此刻正在他胸腔里汩汩奔涌。
“属下冒犯。”声音落在姜含章耳畔,一字一句,清晰分明,“殿下挺直腰身,沉肩仰头,臂膀用力。”
二人臂膀紧密相贴,“一切有属下在,殿下尽管相信属下。”
嗖——
最后一字余音未散,箭矢已破空而去。
弓弦震颤传入相贴的胸膛时,震得沈云程无意识收紧了手臂。
铮的一声清响,正中钟鼓中心。
悠长的嗡鸣回声中,钉入中心的箭矢尾羽上,红绸在月光下如血般流动。
也直到此刻,方才凝滞的夜风好似才重新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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