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厨房里，苏叶全神贯注地控制着火候，不时用银匙轻轻搅动。清浅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整研磨着天羊角，时不时的照管下灶上的药罐。
裴珩安排完一切，心却始终无法平静。鬼使神差的地踱步到小厨房附近，浓郁的药香弥漫在空气中，却无法安抚他半分。
他的目光落在那些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药罐上，里面煎煮着的是她的药。最终，那股想要知道真相的渴望压倒了一切。他走到厨房门口，看向清浅，声音干涩的问出了那个让他恐惧却又无法回避的问题：
“清浅...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怎么会...”他顿了顿，补充道，“或者说，她是怎么......活下来的？”
清浅手中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立刻回头。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也似乎在压抑情绪。既然之前已经说了那么多，再多说一些，或许也能让这位爷更清楚地知道，姑娘究竟经历了什么。
她叹了口气，声音带着一种后怕和难以言喻的复杂，缓缓开口：
“寨中......发生了什么，我和疏影...其实...并不清楚，只是，在事发前几天，姑娘就一直心绪不宁。明明整个计划在她看来已经十分周密了......但她就是放心不下。”
“她那几天，几乎每天都会去寨子里各处走动，最后去了......碧泉河边。”清浅的声音低沉下去，“她常常一个人站在河边，看着河水发呆，一站就是很久。我和疏影当时还不明白......”
“直到事发前三天，”清浅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哽咽，“她突然把我们叫到跟前，给了我们好多好多她之前私下调配的药材。然后......她命令我们立刻离开寨子。”
裴珩的心猛地一紧。
“她让我们去日湖边上弄一条小船藏着，并且......让我们把那些药材，全部配成药浴，连浴桶都让我们搬上船。”清浅回忆起当时的困惑和不安，“姑娘当时说......她希望永远用不上这些准备，但是......‘以防万一’呢？”
“我们都知道碧泉河的可怕！我和疏影吓坏了，说什么也不肯在这个时候离开她身边！可是姑娘说......”清浅的眼泪掉了下来，“她说，‘如果连你们都不去做，我就真的没有一点后路了。我没有别人可以信任了。’”
“她那样看着我们......我们没办法，只能咬着牙，按照她的安排，提前偷偷离开了寨子，躲到了日湖边等候。”
清浅抹了把眼泪：“日湖不在千月寨地界，平时很少有人去，相对安全。我们就在那里，一边心惊胆战地配制药浴，一边日夜望着寨子方向，祈祷姑娘用不上这条后路......盼着姑娘从另外一边给我们发信号......”
“然后...就是那天，”清浅的声音颤抖起来，“我们听到了寨子里传来的厮杀声和混乱......我们吓得要死，却不敢轻举妄动。没多久......”
她语气中充满震撼与恐惧：“我们看到碧泉河下游日湖入口处，有东西漂了下来......就立马过去......然后就看到了......看到了姑娘......”
清浅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恐怖的夜晚，脸色发白：“她......她整个人身上...好多魇水蛊，身上好多地方都......头发也......”
“我们吓疯了，可想起姑娘之前的交代，拼命把她拖上船，立刻浸入药浴里......那药浴一碰到她的身体，那些水蛊就...落了下去......”
“我们也不知道那药浴到底有多大用处，只是按照姑娘的吩咐，两个浴桶轮流换......然后拼命划船离开......再想尽办法联系四少爷和苏姑娘......”
“那时候，只能绞了头发......”
“赶到镇上时，姑娘撑了一路，已经不行了......只留下一句，叫我们不要怕，听四少爷的，之后就...”
裴珩听着清浅的叙述，心痛得难以附加，他也去过碧泉河，他将左护法抛入河中，亲眼见到水蛊蜂拥而上，吸附着左护法直至沉底......
他无法想象，她是凭着怎样的意志力，跳入这必死的河中，还能挣扎着被河水冲往日湖的。更无法想象，她是如何在事前就预感到危机，并为自己留下这一线渺茫的生机！
“姑娘最怕被喂蛊，她...之前还笑着给我们说，如果...她被投喂蛊虫，定会先自我了断......”清浅已经泣不成声。
苏叶的心也抽疼起来，搅动汤药的手都在发抖。
裴珩再也支撑不住，猛地伸手扶住门框，才避免跪倒在地。阵阵眩晕与彻骨的挫败将他彻底淹没。
......
池晰小憩了片刻后，刚走到小厨房门口，除了扑面而来的药味，还有沉默且压抑的气氛。苏叶和清浅眼眶都有些发红，而裴珩，此刻竟也失魂落魄的站在门后。
池晰心头一紧，正要开口问询发生了何事，苏叶却抢先一步，对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暂时不要多问。她迅速整理了一下情绪，深吸一口气，语气尽量平稳地转向清浅：
“药好了，快滤出来。”
清浅也立刻用袖子抹了下眼角，强打起精神，动作麻利地将煎好的药汁用细纱布过滤到一只温好的白玉碗中，黑色的药汁散发着浓郁而独特的苦香。
池晰和苏叶端着药碗去了卧房，清浅留在小厨房忙碌。
而裴珩自始至终未发一语。他看着那碗药被端走，直至看不见。而后默默走到灶台前，撩起衣袍下摆，径直坐在小杌子上，拿起火钳，一下一下地往灶膛里添置柴火。火光跳跃，映照着他棱角分明却写满痛楚与沉寂的侧脸。
过了一会儿，他又起身，沉默地提起一旁的水桶，将清水注入旁边更大的烧水锅中。动作异常专注，好似那是他唯一可做之事。
他不能去惊扰她，甚至不敢再多问一句。只能用这种最笨拙的方式，守在这里，为她药浴的准备尽一份微不足道的力。也只有这样，才能稍稍缓解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愧疚和无措。
清浅看着这位世子爷此刻的模样，无声轻叹。又马上收敛心神，专注地准备药浴所需的一切。
卧房内，池晰小心地扶起池非晚，疏影在她身后支撑着，苏叶则一点点将温热的药汁喂入她口中。
一碗药喂完，她似乎耗尽了所有气力，靠在苏叶肩上微微喘息，额角又渗出细密的虚汗。
缓了好一会儿，就在苏叶准备扶她躺下时，她极其微弱地动了动嘴唇：
“......药浴......也一起......”
苏叶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是想趁着刚服下汤药，药力正在体内化开之时，紧接着进行药浴，内外兼治，以求达到最好的效果。
“好，好，我们这就准备。”苏叶连忙应道，声音轻柔。
池晰见状，知道接下来的事自己不便在场，便低声道：“我在外面守着。”说完，他深深地看了妹妹一眼，转身退出了内室，并细心地带上了房门。
清浅和暗香在她喝药时就已将一切准备就绪。疏影极其轻柔地将池非晚从床上抱起，走进净室。净房里暖炉烧得正旺，确保一丝寒气也无。
那原本该是清水的浴桶中，此刻变成了冒着热气的深褐色药液，散发出一股奇异的草木清香，完全覆盖了原先的药味，那是紫苷果的香气。
她们小心翼翼地褪去她身上柔软的寝衣，露出瘦骨嶙峋的身体，强忍着心酸，动作轻柔地将她浸入巨大的浴桶中，药液漫过她的肩头，浓烈的药气瞬间将她包裹，只露出一张苍白瘦削的脸和那截刺目的短发。
苏叶和疏影一左一右地守在浴桶边，时刻注意着她的反应，生怕她体力不支滑入水中。清浅守着搬入净室内仍需熬煮的药罐，时不时回头看看池非晚的状态。暗香则守在门口，准备着接应热水。
药力通过毛孔缓缓渗入，与刚刚内服的汤药里应外合，开始在她枯竭的经脉中艰难地运行起来。这个过程显然并不轻松，需要通过毛孔强行渗入受损萎缩的经脉，那种感觉，如同万千细针同时刺入，又痒又痛，与她记忆中某些痛苦的经历隐隐重合。
她死死咬住下唇，额头上刚刚消退的冷汗再次渗了出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门外，池晰紧张地踱步，小五这些药方，他闻所未闻，要是有个好歹......她不敢深想，只能强压忧虑，默默祈祷。裴珩提着一桶热水送来，隔着一道门，净室内那一声极力压抑却仍然漏出的痛苦呻吟，猝不及防地扎入他心口，提着热水的手猛的一抖，热水溅出烫在手背，却浑然未觉。
他闭上眼，牙关紧咬，喉结剧烈滚动。听着里面细弱而痛苦的喘息，他只觉自己也正被凌迟，每一刻都漫长如年。
约莫一炷香后，桶中药液的颜色似乎变淡了一些，池非晚紧绷的身体才逐渐松弛下来，那痛苦的喘息声也渐渐平息，池非晚松开咬紧的牙关，气若游丝的吐出几个字：“......加水......加药......”
清浅和疏影又是一阵忙碌，将浴桶中的水舀出，又倒入暗香提进来的热水，再混入药液。又是一阵痛苦而压抑的呻吟溢出。
过了好久，那痛苦的声音才渐渐平息，池非晚意识模糊的漂浮在药液中，就在这时，一股若有若无的浅淡药香幽幽的钻入她的鼻息。
这香味......很熟悉。
不是周围笼罩她的药浴气味，也不是紫苷果的草木香，而是一种更深层的.烙印在她灵魂深处的气息——若雪后松针，清冽，微甘，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生命力。
是......无漏！
在药力和无漏的药香中，池非晚沉入了纷乱的梦境。她又回到了在麓鸣书院璇玑阁求学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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