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啊系啊!”七叔公乐呵呵地拿起那铁皮公鸡,试图吹响它。但他年纪大了,气息不足,只发出几声嘶哑短促的“喔喔”声,引得大家都笑起来。
就在这时,一直在柜台后安静整理茶叶罐的陈屿深,走了过来。他的目光落在林温陶好奇的脸上,笑着接过了七叔公手里的“公鸡榄”上,那双总是沉静温润的眼眸里,闪过了一丝玩闹的意味。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公鸡鲜红的鸡冠和翘起的尾羽,然后,他尝试着将嘴唇凑近公鸡尾部的一个小孔,深吸一口气,用力一吹——
“喔——喔喔——!”
一声嘹亮、甚至带着点破音的鸡鸣,骤然在安静的茶楼里响起!声音洪亮得有点突兀,惊得几位阿婆都抬起了头。
陈屿深自己也愣住了,似乎被自己吹出的声音惊到,但随即,一种纯粹且明亮的笑容在他脸上绽放开来还含着些羞涩。那笑容毫无防备,褪去了平日所有的沉稳和克制,露出一种属于少年人的、带着点傻气的高兴。他像个得到新奇玩具的孩子,又试着吹了几下,虽然气息不稳,声音时高时低,但却也算是响的。
林温陶有些呆住了,这一个月以来,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陈屿深。那个温润如玉、举止有度、仿佛永远波澜不惊的“少爷君子”,此刻竟因为一个破旧的铁皮玩具,显露出如此鲜活生动的“稚气”。这意想不到的反差,让她感到些许不可思议。
他放下了小东西,才发现所有人都看着他,他明显多了一丝羞涩和尴尬。他飞快地将“公鸡榄”塞回给七叔公,仿佛那是个烫手山芋。
“唔好意思,失礼了。”他笑着抬手掩饰性地轻咳了一声,甚至没看任何人,便转身快步走回了柜台后面,重新拿起那块白布,用力擦拭着一个早已光洁如新的茶杯,背脊挺得笔直,仿佛刚才那个吹响公鸡榄的人从未存在过,只是耳尖已经红透了。
茶楼里爆发了欢快的笑声,七叔公和芳姨他们笑着打趣了几句,话题很快又转开了。林温陶和陈屿深不经意地对视了一眼,陈屿深挪揄地朝她笑了一下。
回了阁楼,望着半闲居半晌。
她低下头,在笔记本上飞快地写下:
5月31日,晴,午后惊鸿七叔公带来旧物‘公鸡榄’,铁皮玩具,色彩斑驳。他如孩童般笨拙吹响,笑声清亮,眼神璀璨如星。
林温陶不由自主地也笑了出来。
于是又多了这样一句话“屿深斟茶时,手腕悬停的角度,有一种近乎仪式的专注。他守护的,似乎不只是茶味,”她想了想“更是一种即将消逝的节奏。”
他们的交流依旧温和而克制,多是关于茶、点心或广州的风土人情。陈屿深知无不言,言谈风趣,却总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像一本装帧精美却未曾完全打开的书。
林温陶摩挲着手中白瓷杯,她对这样的距离感到舒适,但,却想,要是关系能进一点就好了,被这样一个人吸引,她笑了,好像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她的运气好像是有些好的,这转机,就发生在一个平淡无奇的午后。
阳光透过彩色玻璃,在花阶砖上投下慵懒的光斑。茶客稀少,林温陶正对着一款新茶的发散口感出神,笔尖在纸上无意识地划动,试图捕捉一丝飘忽的灵感。
一位相熟的老街坊梁伯,带着他刚学会走路、咿呀学语的小孙女来喝茶。小娃娃坐不住,摇摇晃晃地探索世界,一把抓住了陈屿深刚刚熨烫平整的香云纱裤脚,留下一个小巧的、沾着口水和饼屑的手印。
梁伯慌忙道歉,陈屿深却只是愣了一下,随即缓缓蹲下身。他没有去看裤脚,目光落在孩子粉嫩、充满好奇的小脸上。
出乎林温陶意料,他非但没有丝毫不悦,嘴角反而漾开一种极其柔软的笑意。他从柜台下——一个很隐蔽的、像是存放私人物件的小抽屉里——摸索了一会儿,竟拿出一个旧旧的、漆色有些剥落的铁皮小青蛙,上了发条,放在地上。
小青蛙“哒哒哒”地跳起来,孩子立刻被吸引,咯咯笑着去追。
陈屿深就那样蹲在那里,看着孩子笨拙追逐的背影,眼神是一种全然的、近乎恍惚的温柔。他伸出手指,极其轻地,碰了碰小青蛙跳动的脊背,仿佛也触碰到了某个被时光深埋的、属于他自己的快乐瞬间。那神情里没有丝毫平日的持重,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透明的欢欣,像阳光穿透深潭,瞬间照亮了水底沉睡的沙石。如那日一般。
林温陶的心被这突如其来、毫无防备的“稚气”猛地撞了一下。她下意识举起相机,镜头捕捉到他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的侧脸,和那抹几乎可以称为“傻气”却无比真实的微笑。
或许是相机的轻微声响,或许是他终于从短暂的出神中回来,陈屿深抬起头,目光与林温陶的镜头相遇。
那一瞬间,他像是忽然从一场温暖的旧梦中醒来,脸上的柔软笑意便被一种惯常的温和覆盖,但那温和之下,闪过一丝极快却清晰的窘迫,仿佛不小心泄露了天大的秘密,耳根迅速染上一抹不易察觉的薄红。他几乎是有些匆忙地站起身,借着整理并不凌乱的柜台来掩饰这片刻的失态。
可能是对镜头有些畏惧吧,林温陶对自己的鲁莽感到懊恼。
“梁伯,杯茶凉了,同你换过。”他转身去拿热水壶,声音依旧平稳,却比平时快了一点点。
林温陶放下相机,心里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不是窥探的得意,而是一种更深的理解和…怜惜。她清晰地看到,那“稚气”不是错觉,它被如此小心翼翼地深藏着,只在最不设防的瞬间,才怯怯地探出头,又迅速被“少爷君子”的沉稳外衣严实包裹。
过了一会儿,陈屿深端着一小碟精致的、做成小兔子形状的椰汁糕走过来,放在林温陶桌上,旁边还配了一小勺桂花蜜。
“试试,新琢磨的,不算甜。”他语气恢复如常,甚至带着一丝例行公事的推荐口吻,但目光微微低垂,没有直视她。
“谢谢。”林温陶轻声道。她拿起小勺,没有立刻吃,而是轻声说,仿佛在评论点心,“小孩子…真的很可爱,能让人忘记所有烦恼似的。”
陈屿深擦拭柜台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沉默了片刻,目光望向窗外追逐铁皮青蛙的孩子,声音很轻,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无意中的一句感慨:“系啊…最简单嘅嘢,最开心。”(是啊…最简单的东西,最开心。)
这句话轻得像叹息,却重重地落在了林温陶心里。她仿佛听见了那扇紧闭的心门后,传来一声微弱的回响。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关于过去,关于那个铁皮青蛙,关于他为何会对孩童流露出那般神情。
阳光依旧慵懒,茶楼里依旧宁静,邻桌的谈笑声细细碎碎。但有些东西,在这个平凡的午后,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一种无声的理解和更微妙的联系,像茶香一样,在两人之间缓缓弥漫开来。
林温陶觉得,他们之间近了一点点,不是通过狂风暴雨的撞击,而是通过一缕阳光、一个玩具、一抹来不及藏好的稚气微笑。
半载的情缘,在这温和的、带着淡淡甜香和一丝怅惘的午后,静静地沉淀,发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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