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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六月·晨市生机

一个微凉的清晨,天光尚未完全驱散夜色,荔湾的老巷还沉浸在睡梦般的宁静中。林温陶被一阵极轻却规律的叩门声唤醒。

打开门,陈屿深站在晨霭里,依旧是一身素色便装,却比平日多了几分利落。他手里提着一个小巧的竹编菜篮,眼神清亮,带着一丝难得的、属于清晨的活力。

“吵醒你了?”他声音压得很低,怕惊扰四邻,“今日得闲,带你去个地方,看看广州的‘另一种早茶’。”

他的邀请有些突兀,却带着无法拒绝的诚恳。林温陶睡意顿消,“看来我今天的早觉要没喽。”她略带幽默地回了一句。

陈屿深轻咳了一声:“今天早茶就请你啦,走啦,不然要迟了。”

林温陶心中好奇大起,迅速收拾妥当,跟着他融入了青灰色的晨雾中。

他们没有走向熟悉的茶楼,而是穿行在尚未完全苏醒的巷弄,越走越深。空气冰凉而湿润,带着隔夜露水和植物清气。

偶尔有早起倒痰盂的阿婆或打扫门庭的店主,用带着睡意的粤语同陈屿深打招呼,好奇地打量一眼跟在他身后的林温陶,他会自然地点头回应,并不多解释。

终于,一阵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喧嚣的声浪扑面而来——那是混杂着激烈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水产活物蹦跳声、运输小车喇叭声的巨大合奏,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力。

转过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黄沙水产市场到了。

此时正值交易高峰,巨大的棚区内人潮涌动,灯火通明,与外面寂静的老城判若两个世界。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咸腥的海水味,混合着冰块的气息。地面上水流潺潺,反射着顶棚的灯光。

一个个摊档前,玻璃缸里挤满了张牙舞爪的龙虾、缓慢蠕动的鲍鱼、色泽斑斓的各类海鱼,还有成筐的扇贝、生蚝,琳琅满目,看得人眼花缭乱。

陈屿深像一尾鱼,熟练地穿梭在拥挤的人流和湿滑的地面之间,不时自然地伸手虚扶一下林温陶,避免她被匆忙运货的小车撞到。他不再是那个在茶楼里温文尔雅、掌控一切的“少爷”,在这里,他变得敏锐、迅捷,眼神里透着一种对市井规则的熟稔。

他在一个相熟的摊档前停下,用流利的粤语和老板快速交流,手指精准地指向水里某只精神抖擞的青龙虾,又蹲下身检查了一下蛏子吐沙的情况。老板笑着递过烟,他摆摆手,指了指身后的林温陶,老板便露出一个了然又略带调侃的笑容。

林温陶职业性地举起相机,却发现自己惯常追求的构图、光影,在这片混乱而蓬勃的生机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她试图对焦某只奇特的鱼,镜头很快被移动的人群挡住;想捕捉一位老板娘奋力叫卖的表情,下一秒她已埋头猛刮鱼鳞。一切都是流动的、嘈杂的、未经雕琢的,却充满了震撼人心的 raw power(原始力量)。

陈屿深买好几样新鲜海产,用湿漉漉的荷叶包好放入篮中,走到有些不知所措的林温陶身边。看着她举着相机茫然的样子,他忽然笑了,不是茶楼里那种温和含蓄的笑,而是带着点揶揄和了然的明亮笑容。

“係咪同你想象中唔同?”(是不是和你想象中不同?)他大声问,盖过周围的喧嚣。

林温陶用力点头,眼神发亮:“太…有生命力了!我都不知道拍什么好了!”

“这里不用‘拍’什么,”陈屿深示意她跟上,边走边说,“这里是要‘感受’。看他们怎么谋生,怎么讲价,怎么把最新鲜的东西第一时间送出去。这里才是广州最地道的‘早餐’现场,‘半闲居’里的虾饺烧卖,都是从这时开始的。”

他的话像一道光,瞬间劈开了林温陶脑中某个僵化的角落。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之前苦苦寻找的创意和灵感,一直困在“半闲居”那一方静谧雅致的天地里,试图从中提炼所谓“岭南美学”的符号。而眼前这片泥泞、嘈杂、充满了汗味和鱼腥味的市场,才是所有精致点心和温文仪态背后,最真实、最滚烫的生活源头。

她的职业,广告策划,不正是要捕捉和呈现这种生活的核心脉搏吗?怎能只满足于浮光掠影的宁静表象?

她放下相机,不再试图刻意寻找画面,而是真正地用眼睛去看,用耳朵去听,用鼻子去闻,用心去感受这蓬勃的、粗糙的、却无比真实的生活洪流。她看着陈屿深如何与不同的摊主默契互动,如何一眼挑出最好的货色,那份融入市井的自如,让他身上那份“少爷气”里,多了更扎实、更迷人的层次。

离开市场时,天色已大亮。陈屿深带她到市场外围一家其貌不扬、甚至有些简陋的粥铺坐下。老板显然认识他,不用吩咐就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用刚买的新鲜鱼片现滚的鱼生粥。

粥底绵密,鱼片嫩滑,撒上一点胡椒粉和葱花,鲜甜滚烫,瞬间驱走了清晨的寒意。

“这里的粥,没有‘半闲居’那么精致,但是够鲜,够快,够‘锅气’。”陈屿深喝了一口粥,额角渗出细汗,神情是全然放松的舒适。

林温陶学着他的样子,大口喝粥,鲜美的味道直达心底。她看着对面这个男人,他既能优雅地冲泡动辄千金的功夫茶,也能熟门熟路地在湿漉漉的市场砍价,并安然享受这路边摊毫无修饰的美味。这种巨大的反差和统一,让她心底泛起难以言喻的涟漪。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她轻声说,粥的热气熏湿了她的睫毛,“以前总想着找一个‘完美’的地方汲取灵感,却忘了生活本身,就是最大的创意库。谢谢你带我来这里,屿深。”

这是她第一次自然地叫出他的名字,没有加上“先生”。

陈屿深拿着勺子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她。晨曦透过简陋的雨棚缝隙,落在她因兴奋和热度而泛红的脸颊上,她的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豁然开朗的喜悦和真诚的感激。

他沉默了几秒,眼底有什么情绪缓缓流动,最终化为一个极浅却无比真实的笑容,比阳光更温煦。

“唔使客气。”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睇到你咁开心,就好。”(不用客气。看到你这么开心,就好。)

回程的路上,阳光已经洒满麻石路。两人并肩走着,竹篮里的海产偶尔发出窸窣声响。他们没有再多说话,一种共享了某个秘密般的默契和暖意在空气中流淌。

林温陶的心情雀跃而充实。她不仅看到了一个更立体的陈屿深,更为自己的职业生命找到了一片更广阔的可能性土壤。而那句自然而然的“屿深”,和他在粥铺那个不同于以往的笑容,都清晰地告诉她,他们之间的距离,在这个充满生机的清晨,被无声地拉近了一大步。

半载的情缘,因这一趟市井的洗礼,注入了更鲜活、更扎实的温度。她的镜头和笔,将不再只聚焦于一隅的宁静,而是尝试去捕捉这整座城市呼吸的节奏。而他,是带她看见这节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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