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融凭借灵巧的身姿上前，直接从吴大郞手里将那卷席子夺过。
王六郞在众人还未有反应前，将在空地上吃草的骡子牵了进院，陶融拎着轻飘飘的席子，预想到其中有什么东西，但还是意外手中的分量。
他手腕一抖，将席子里裹着的年轻娘子露了出来，将她靠着骡子放下。
昨夜他提前来放的护着王窈娘魂魄的符还在，靠着她自身的毅力，神魂还稳稳的在躯壳中。但外表看来这小娘子却像半个死人，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瘦得皮贴骨，只有凑上前仔细看才能看出她还活着。
王婆离得最近，没预想到十几日不见的吴大娘竟变得不成人样，她手脚利落得不像她这个年纪的人，上前试了一下她的鼻息，惊呼道：“还有气呢。”
吴大郞被陶融从手里抢到了席卷一时都回不过神，他没将这年轻道士放在眼里，他那瘦弱的样子，与他好吃好喝养得健壮的身板根本没有可比性。
可卷着吴大娘席子被抢的时候，道士的力道奇大，吴大郎还顺着力气踉跄了一下，他被惊了一大跳。
王婆开口后，跟着来看热闹的人也都忍不住凑了过去，将吴大郞挡开，他们都知道用席子卷着是什么意思，贫家没钱便会用一卷旧席包裹着亡者下葬，但这吴大娘还有气，他这个亲父就要将人扔了，就算他们平时爱说东家长西家短的，这时候对上吴大郞，心里也忍不住突突，不敢看他。
“你这是做什么？”众人动起来，吴大郞这才回神，他怒目看着年轻道士，被陶融带着冷意回视的目光看得心里缩了缩，但他底气还是很足，呼喝道：“这是我吴家女儿，如今就算死了，也不容被你这邪道随意玷污。”
陶融皱起眉，他来这一趟，原本是打算说清因由后，在邻里的见证下将吴窈娘带走，但见了吴大郎种种奇行后，他是真的生气不想给他留一丝脸面，既是亲父也没得这样随口抹黑女儿的。
“休要胡言，吴大娘还有气，你这亲父既不想救，按理来说，是主动放弃了与她的亲缘，何必赶尽杀绝，也不许我救？”陶融冷冷道。
王婆等人也赞同，那些穷得卖儿卖女的，大多还有迫不得已的理由，将孩子卖了他们还能活，没想到邻居里会有个不用他出钱，他都不愿意女儿被救的。
吴大郞心里焦急，那日来的几个贵人奴仆跟大师，私下跟他说了是要换命，他拿了那边的钱，若是他这大女儿真被这年轻道士救了，那边的换命仪式没成，谁知会不会回头问他要回那些钱？
那些钱被要回还是小事，就是他儿没钱学艺，可要是那几个穿着富贵的奴仆背后主家要找他麻烦，岂不是要糟？
他想得多，脸色变得很不好，再次想上前抢夺，将这如今可能会给他招致灾祸的女儿扔到乱葬岗去。
大娘死了，那边仪式成还是不成，就与他无关。
陶融看着吴大郞面相在几息之间，就从刚才无大恶变成了奸恶之相，心知他是说不通了。
王婆等人不是老者就是妇人，但加起来力气可不小，一边拦着他一边劝说他再想想，道长也是好心等话。
此时一直没动静的主屋门大开，一个憔悴的妇人，被一双儿女扶了出来。
妇人虚弱的叫了一声郞君，
吴大郞被邻里拦着，仅有的理智让他不敢对老者动手，烦躁得不行，听到声音他皱眉回头，脸上的表情冷下，站在原地盯着她呵斥：“回去。”
妇人一身病气，短短几步的路她已经出了一身虚汗，她的模样跟靠着骡子紧闭双目的吴窈娘不同，但身上一股将死之气却一模一样。刚才来给陶融开门的吴小娘跟阿兄扶着阿娘，她脸憋得通红，但扶着母亲的手还是稳稳的。
张娘子常年卧病在床，她这几天因为那和尚上门的事，整个人又憔悴了几分，陶融等人说的话，她在里面也听得清楚，但她病了几年，连自己坐起来都难了，靠着儿女支撑，如今才走到门口。
王婆等几个妇人虽与她不熟悉，但见张娘子如今样子，也觉得可怜，上前去扶。
这些妇人的力气不小，从两个孩子手里将她接过来，吴小娘又跑到屋里拿凳子，很快就将她扶着小心坐下。
张娘子深深喘了几口气，对着站在院中的陶融拜了拜，浑浊的眼里含着几分希冀：“求道长救救我的女儿。”
吴大郞粗声拒绝：“不行，今日就是这妮子该绝之日，我们收了大师的钱，反正都要死了，应按大师的嘱咐，将她扔到乱葬岗去。”
吴小娘守在阿娘身边，眼巴巴看着被众人挡住了一些的吴大娘，听到阿耶的声，突然小声说了句：“不扔阿姐。”
吴大郞转过头，双眼狠狠盯着这平日里少有存在感的小女儿，眼神恐怖得似乎下一秒就要动手。
吴小娘被阿耶恶狠狠盯着，她有些害怕，瘪着嘴看了看阿娘，见阿娘重重呼吸着嘴唇颤抖，吴小娘咬咬牙迈着短腿几步就跑到吴大娘身边，她钻到骡子肚子下面，抱着吴大娘的手臂又大声了些道：“不扔阿姐。”.
其余人被吴小娘这一插曲弄得一愣，几个妇人互相对视，中年妇人嘀咕道：“也没浪费大娘平日照看阿妹的心思。”
吴大郞呼哧喘气，仿佛下一秒就要爆发，但不知是顾忌着这边多人，还是在连连打断下，又想着要在居住了许久的地方，要顾忌着最后的脸面要装一装，忍住了训斥女儿的话。
陶融打量着张娘子，目光又扫到她身旁一直沉默寡言的小郞，这小郞君比吴小娘高了足足一个头，任是谁来看，也看不出他们是双胞兄妹，也是这样，张娘子生了这两个孩子之后，身体就更差了。
“不知张娘子有没有听到我刚才说的话呢？”陶融面对将死之人，语气温和了些，他重复了一遍自己师门与吴大娘有道缘，如今来是来接她走的。“我精通医术，或能将大娘救回。”
张娘子张张嘴，她看向吴大郎满眼恳求，问道：“郞君……。”
“不可，我已经答应了大师，她是克亲薄命相，道长何必逆天而为？”吴大郞依旧很坚持，但心里顾忌着刚才陶融算他生平的事，他对他既有些畏惧，又有些厌恶，说话时硬邦邦。
陶融对他也没什么好脸色，语气淡淡道：“你口中那大师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也说了不可逆天，给钱买命难不成不是逆天？我并不是那种害人的恶僧，来接吴大娘必定不会给她俗家亲人造成灾祸。”
“道长随口一言，我如何敢信！”吴大郎黑着脸，他勉强退了一步：“大师说了，我这女儿原本就是要死的，如今我也不将她扔到乱葬岗去，今日午时前她必死，到时我再扔就是，道长看着便知大师算的准不准。”
王六郞原本是打算不参与这个因果的，但听了吴大郎的话，他还是忍不住道：“啧，都说是换命了，必是拿你女儿的命去，你这是让道长生生看着恶僧作法而不顾啊。”
听提迷迷糊糊的王婆等人，觉得道长等等也无妨，听王六郞一提点，立刻回过神。
王老丈道：“吴大郎，本是邻里不该多话的，你原本想着女儿要死了，收钱给你儿去学艺，如今道长有能力救，也不用你给钱，何必要断了大娘生路呢？”
王婆也道：“就是，你这女儿从小就给家里做了多少活，就是不看儿女亲情，也很是该留她一分生路，况且道长也不一定能救过来，何必死挡着呢？”
其余几人也同样应和。
陶融一直在观察着张娘子跟吴小郞的神色，一个哀愁一个木然，显见平日里家中就是吴大郞主事，轮不到他们说话的，到了现在这种场景，他们也只看郎君/阿耶的脸色，吴小娘跑到阿姐身边，已经是个很有勇气的小娘子。
见在邻居你一言我一语劝导下，吴大郎的脸色已经被他憋得通红，显见很快又要忍不住了。
陶融语气依旧淡淡，他看着吴大郎：“吴郎君，我已经算出你的生平，你知道我算得准不准，若你执迷不悟，非要用吴大娘的命，去换你所想的富贵与未来，可能到头来就是一场空，你想要的通通都没有，到时不知你要怎么去底下见你吴家的列祖列宗？”
吴大郎已经开始在意面前这个道士的话，最开始坚决将他归类为那些招摇撞骗的道士，但从他看相开始，他一时冲动将那妮子从柴房里搬出来，他就感觉到他身上的气势变了。
他一直在小心观察他，能感觉到他凉凉的目光，从他娘子儿子身上转了一圈，最后又重新绕回到他身上。
未言明，才最可怕，吴大郎心里翻江倒海，脑子里不停转着这些年勉力维持的日子，若是更差……他看着陶融的目光越来越恐惧。
陶融盯着吴大郎，见他露出紧张的神色开始思考、恐惧，他心里反而轻松起来，接下来吴大郞就会落到他能把握的节奏里。
他微微一笑，对着院中站着的人微一躬身：“承蒙各位信任，我若是没有解决事情的源头，自然不会来吴家接吴大娘走的，诸位不用担心我带走吴大娘后，来升道坊那几个奴仆跟僧人会过来找麻烦，你们全当今日之事从未发生。如今只要吴家亲生的父母首肯，我便带走吴大娘，这乃是她的一道劫难，我带她脱离俗家父母，你们日后只当没了这个女儿就是，并不用担忧。”
吴大郞神色莫测，心里原本一心要将吴大娘扔到乱葬岗的心渐渐淡了，若是真如这道士所说，脱离俗家就是没了女儿，那就算她再克亲也无所谓了，将那妮子交给他，再跟这几个多嘴的邻居说说厉害，说不定也能瞒过那个找他的和尚，反正他钱也收了，咬定按他的安排做了事，那边也拿他无法，这样他在这坊里的名声也能稍微挽回一些。
吴大郞清清嗓子，含糊道：“道长说得也有道理，我这当阿耶的，总不能真看着孩子去死。”
“道长说到这种程度，张娘子你也该放心了。”王婆低声道，陶道长这话也给了升道坊内其他住户一颗定心丸，若是那家派奴仆来的人家没能如愿，来找他们这些邻居的麻烦就坏了，如今道长这话，她莫名就安心，能考虑到这方面，看来是真为穷困百姓考虑的仙长啊。
张娘子抖着手从怀里摸索，将她唯一存起的五枚铜钱塞给儿子，她虚弱的声音里带着期盼：“给道长，救大娘。”
吴小郞捏着几枚铜板，抿唇走过去，双手托起送到陶融身前。
陶融垂眸看着这面相与他亲父相似的年轻小郞，伸手拿了铜钱，轻声提点道：“这就当是你的卦金了，缘主日后该接过你阿姐的任务，坚守本心，会越来越好的。”
“多谢道长。”吴小郞不敢直视道长仿佛能看穿他心中思想的双目，他向抱着阿姐手臂的小妹伸出手：“走了，道长要带走阿姐救她。”
吴小娘在大人们说话的时候，清晰的认识到她阿姐真的要死了，忍不住回想起从小阿姐带着她跟阿兄的点点滴滴。
她忍不住昂头看着她开门放进来的年轻哥哥：“道、道长，你能救我阿姐吗?”
“自然。”陶融笑着给她理了理泛黄的发辫，想了想又补充：“但入道后，她就不是你的阿姐，你们或有缘分再见，但你们会有各人的活法的。”
吴小娘认真理解着道长哥哥说的话，她不太懂，但阿姐能醒来像以前一样，那就很好。
她拉住不知何时变了的阿兄，恋恋不舍的从骡子下钻出来。
陶融将一直以来都维持着昏迷，没有一丝变化的吴窈娘抱起放到骡子上，回身又对吴家人与围观众人微一躬身。
“贫道在此谢过诸位见证，今日我带走吴大娘，她日后就与家人脱离关系。我会尽力救治，她若渡过此劫难入道，也要多谢各位心中存善念，福生无量天尊。”
吴大郎默不作声，脸黑黑的，王婆等跟着来看热闹的人，心里却觉得妥帖极了，他们就是陶道长所说的心存善念的人。
陶融最后将目光落在张娘子身上，从骡子的褡裢上摸出一个小纸包，放到院子的柴垛
上，微微笑道：“这是给张娘子的药，保重。”
说完骡子便有灵性的转身开始往外走。
王六郞跟陶融一并往外，其余人则各怀心思目送他们离开。
20251002 捉虫，修增了一些词、句，使上下文更流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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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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