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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02 梦魇

“……”

呦呵,这么多年不见,还会耍无赖了。

这是沈知奕的第一反应。

但既然来都来了,预约费还要钱呢。她决定办完事再走人。

“氟西汀,帮我开一点。”沈知奕递上病历,把他当成一个普通医生。十三年不见,没有什么旧事好叙的。

“六年抑郁病史?”夏时安表情平静,眼底却难掩惊讶。

不止六年。那只是她来北京之后换的新病历。但这件事,沈知奕觉得没有必要跟夏时安交代。

她面色如常,夏时安心里却紧紧揪了一下。

他语气却冷静:“六年抑郁症,一直没有治好吗?到底是什么原因?”

沈知奕有些不耐烦:“能治好我还用得着一遍遍来开药吗?什么原因不该问你们医生吗?到底开不开药,我很忙。”

十三年没治好的病,刨根究底有什么意思?她照样好好地过来了。

沈知奕不想在他面前敞开心扉,夏时安面前的沈知奕,应当是那个快乐又无畏的女孩。

十三年前如此,十三年后亦然。

“开个药很简单,但专家号都挂上了,做个检查再走呗。”夏时安双手交叉放在桌上。

沈知奕避开目光:“没必要。查了那么多年也没查出来,就不用浪费时间了。”

夏时安盯着她,眼睛里有浓到化不开的情绪。

到底怎么会这样?为什么十三年之后,那个真正阳光爽朗的、风一样的女孩,已经变成她的一层外套,要靠着骨血来艰难支撑?

事实证明,十几年真的会改变一个人。

比如把夏时安的嘴变得很欠。

他说:“看个病不至于威胁生命安全,你不要这么讳疾忌医。”

沈知奕面无表情:“……”

她说:“我没有讳疾忌医。只是没有必要耽误时间。”

夏时安说:“你要是不害怕,就做个检查呗。反正你来都来了。”

沈知奕:……

沈知奕无语道:“我不是以前那个一听激将法就会往前冲的小女孩了。”

“是吗?”夏时安靠上椅背,“那你就做检查啊。证明你对心理测试无所畏惧。”

当她坐上夏时安诊室里那把椅子,看着面前几个金属小球的时候,不由得开始想,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她不是来开药的吗?这就叫赶鸭子上架吧?

她依然试图反抗:“轻度抑郁不需要催眠吧?”

夏时安貌似专业:“你已经好多年了,根深蒂固,病情严重与否跟轻度没关系。”

于是一切已经晚了。

夏时安调暗灯光,调开音响。

鸟鸣声清脆悦耳,耳畔有风声略过。闭上眼睛却能感知到太阳升起与鸟语花香。

见到沈知奕的时候,夏时安就有种直觉。她的抑郁症缠着她这么多年,可能是医生忽略了某些因素,但也有可能,是她自己故意隐瞒了重要信息。

金属小球有节奏地开始摇摆,夏时安温润的声音娓娓道来。

·

沈知奕已经陷入梦境。

山间有蓬勃的草木,河流向前奔腾。村民们在沟壑谷地之中劳作,面朝黄土背朝天,他们没多少钱,但也不至于穷,新房子刚刚盖好,他们都能自得其乐。

她看见十五岁的自己从县城里排排坐的几层小楼中跑过,出门买菜刚回来的阿爸在呼唤:“幺妹儿,好好念书撒!”

跑过学校门口,卖早点的大婶热情吆喝:“妹儿,来份包子不?”

穿着蓝白校服的学生们涌进校园,一切都是朝气蓬勃的模样。

那么幸福,那么轻快,所有人都在眺望未来的光彩。

沈知奕却不由自主地开始发抖,她知道自己回到了哪里。

那是她不敢触碰,十三年里从未归去的故乡。

也是日日夜夜都缠住她的梦境。

那是她的来处,也是她的梦魇。

四川省绵阳市,北川县。

夏时安看着她的反应,眉头越来越紧蹙。

果然。

他甚至都能猜到沈知奕的梦里会出现什么场景。在前一天晚上,他们还在欣赏百年难遇的七彩云。那天晚上,作业不多,沈知奕和他一前一后走在河堤上。

沈知奕在绚烂彩霞中回头,衣角被微风扬起,神采奕奕地笑着。

她笑着说,一口川音:“时安,你要多笑笑,多说话,这样才会有更多人跟你做朋友呀。”

他说,他不需要那么多朋友。

“那如果你想追到喜欢的女孩,不说出来人家怎么知道?”她歪着头,眼底的光暗下去一点,“时夏喜欢活泼一点的男生哦。”

夏时安默默跟在她后面,装作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方时夏,他们一起长大的朋友。可夏时安不喜欢她,他喜欢的人就在面前,为什么要他去追别人?

夏时安话不多,他还是跟在沈知奕身后。等到她走不动的时候才颇为高冷地开了尊口:“明天下午放学早,一起去市里超市吗?”

“嗯?好啊。”沈知奕的眼睛重新亮起来,他们周五去春游,周一下午没有老师加课,放学会早一点。

再然后,再没有然后。

沈知奕知道会发生什么。

她不敢看,不敢听,不敢再亲历一遍那场从天而降的灾难。

可她在这十三年间,夜夜都会梦到。

二零零八年五月十二日,下午十四点二十八分。

世界在哀嚎,土地在悲鸣。

天崩地裂,楼板崩塌,瞬息之间,数万生灵就此湮灭。

地震震垮了房屋,震碎了山野,随之而来的山体坍塌掩埋了一个又一个村庄。

沈知奕与夏时安就读的北辰中学,是绵阳的重点中学,坐落在北川县城中。

在那一天,全校几千师生里,他们变成了为数不多的幸存者。

沈知奕早已在梦里哀恸,她的泪水顺着脸庞流下,流不尽一般。她开始剧烈地颤抖,直至把身体蜷缩起来。

夏时安迅速停下所有的催眠,试图唤醒沈知奕。

他起身,从躺椅边把沈知奕紧紧搂在怀里。他没办法安抚她的颤抖,只得把在梦里惊惧挣扎的她抱紧。他在呼唤她:“知奕,知奕。过去了,过去了,一切都结束了。”

“醒醒,知奕。我在这呢,别怕。”

“知奕,别怕。”

他就在这一刻,知道了沈知奕漫长抑郁症的真实病因。

这么多心理医生,只有夏时安能感同身受。因为他也曾痛彻心扉。

沈知奕于悲恸中醒来。

她分不清今夕何夕。夏时安的浅蓝色房间吊顶和北川县城十三年前明净蓝天似乎融为一体,边上的沙盘像是他们的县城,那里原本有漂亮的建筑和善良的人们,如今化为一片白沙,像极了她梦里的那片废墟。

夏时安把沈知奕的头扣在自己怀里,拥住她的后背。

“哭出来吧,知奕,哭出来会好受些。”夏时安温柔道,他温和低沉的声音让她安心。

“知奕,我是夏时安,我在这呢,别怕。”

“在我这里哭,没有关系的。”

只有他知道,她为何而哀伤。

沈知奕抖着,把脸颊贴在夏时安的胸膛。原本只是无声掉泪,直至轻声啜泣,最后嚎啕大哭。

“时安……夏时安……”她喃喃念着。

现如今,夏时安是她与北川的过去唯一的牵连了。

“时安,我真的……”沈知奕泣不成声,“所有的一切,什么都没有了。”

夏时安抱着她,感觉脸颊湿凉,触手一抹发现自己也早已泪流满面。

“我知道,我知道。我在这呢。”他才发现自己的语言如此匮乏,哪怕他是个心理医生,他该从专业的角度劝一劝她,引导她走出来。

可他什么话也说不了。

“爸爸妈妈,我的所有家人,县里看着我长大的叔叔婶婶,还有同学们……”

十三年来,沈知奕头一次把如此刻骨铭心的伤痛宣泄给第二个人听。

“朋友们……老师,还有方时夏……她们都不在了。”

“唯独剩下我一个,剩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这里活着……为什么啊时安,为什么。”

夏时安用力地揉她的后心,怕她在哭泣的时候无法倒气。

人在悲痛欲绝的时候容易忘记呼吸。

·

沈知奕哭久了,情绪宣泄到极限后平静下来。她稍稍离开夏时安的怀抱,用纸巾擦掉眼泪,闷声说:“汶川之后,我联系不到你了,我一直以为,你也……”

“没有。我还在这呢。”夏时安追过来,再把她抱住,“我还好好地活着呢。”

“所以你后来……去哪里了?”沈知奕带着鼻音问。

夏时安给她倒了一杯水,稍高的水温让她感受到温暖的实感,熨帖了刚刚波澜的情绪。

“你知道的,我一直在北川的爷爷奶奶家长大。我父母都在成都工作。地震之后,我……我爸,是消防员,他找到了我,把我送去了成都。但他自己。”

夏时安说到这里顿住了。

沈知奕预感到他要说什么,被热水烫得温暖的手轻轻覆在了夏时安的手背上。

但他还是艰涩地说完了那句话:“他牺牲了。他永远留在了北川。”

夏时安深吸一口气,他本以为这些年他一边做研究一边治疗自己,回忆旧事已经不会再产生过多波澜。但或许是因为见到了沈知奕,他在说出这些事时仍然觉得异常疼痛。

“所以你呢?”他问,“你后来,是怎么到北京来的?”

夏时安从刚刚沈知奕的哭腔低喃的只言片语拼凑出来一段痛苦过往,他小心翼翼地避开。

“我后来也跟着老师去了成都,继续读高中,大学学了音乐。再后来就出道,唱歌呗。”沈知奕轻描淡写地用几个字说完十三年,抹去了其中所有的坎坷起伏,辛苦煎熬。

“唔。”夏时安应着,也不说破。

“昨天拿了繁星的总冠军,恭喜你啊。”他拿水杯当酒杯,和沈知奕轻轻碰了一下。

沈知奕挑眉,有些高兴也有点意外地看他半晌。

夏时安被那双眼睛看得别扭,扭过脸去:“怎么了?”

沈知奕话里透着稀奇:“你居然看了这个节目吗?你竟然还会关注娱乐圈?”

夏时安:“……”

他无奈道:“我在你心里的形象就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吗?”

沈知奕坦然回答:“难道不是吗?天哪,我们那时候聊周杰伦聊刘德华,你可是从来不参与。而且你这幅模样。”她上下打量了一下夏时安,“真不像。”

英俊面庞,但是依旧冷冰冰的生人勿近。短袖白衬衫和黑色西裤,一身板正的气质,标准的学者风范。

虽然《繁星》这档节目受众量很大,但一定不包括眼前这类人。

夏时安没说他的手机现在一打开恐怕还是微博上沈知奕的粉丝图摄呢。

重逢也短暂。沈知奕还有安排,说要走的时候,夏时安装作很忙,忙来忙去最后还是把药方开给她。

他把那张纸递到沈知奕手中又抽回来,在对方疑惑的目光里偏过头去。

“我们交换一下联系方式吧。”

沈知奕:“……”

沈知奕打开微信页面,忍不住笑出声来。

终于轮到她好整以暇地打量夏时安的张惶,还要轻声补刀:“夏医生,你是这么多年来我见过的,要联系方式最生硬的人,没有之一。”

1.中学是架空的,不触及最现实的地点;

2.汶川地震十七年,向遇难者致哀,祝幸存者平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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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02 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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