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却又处处都偏离了原来的轨道。
放学后的同行依旧继续，只是那层无形的玻璃罩似乎变得更薄，也更易碎了。宋易依旧走在前面，耳机里却常常一片寂静，他竖着耳朵，捕捉着身后一步之遥的脚步声，每一次砖缝的摩擦，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像羽毛一样搔刮着他的心尖。他不再只是机械地迈步，而是开始留意路边新开的野花，天边变幻的云霞，甚至开始觉得，连南城这黏稠的风，都带上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甜意。
那颗蓝色的星星，像一枚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至今未平。
他开始在课堂上，无法控制地走神。视线总会不由自主地飘向第三排那个挺直的背影。阳光好的午后，他会盯着她发梢跃动的光点，一看就是好久；老师讲课的声音变成模糊的背景音，他满脑子都是阁楼里她仰头看天窗的侧脸，和她掌心那颗安静的蓝色。
有一次数学课，老师点名让宋千云上黑板解一道极难的解析几何题。她站起身，步履平稳地走上去，拿起粉笔。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粉笔划过黑板的清脆声响。她解题的步骤清晰利落，逻辑严密，没有丝毫犹豫。宋易看着她在黑板前的身影，沐浴在从窗户斜射进来的光柱里，整个人仿佛在发光。那一刻，一种混杂着自豪、怯懦和遥远距离感的复杂情绪，像潮水般淹没了他。她是那么优秀，那么好，像悬在天边的皎月。而他，只是地上无数仰望者中，最不起眼的一个。
他烦躁地低下头，手指在桌肚里无意识地摸索，又摸到了几张彩纸。他开始折，动作飞快，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专注，仿佛要把所有翻腾的心事都折进这小小的星星里。
“宋易！”数学老师略带不悦的声音突然响起，“我讲的内容，你都懂了？”
他猛地抬头，对上老师严厉的目光，也感受到周围同学投来的视线，其中，似乎也包括一道来自第三排的、平静的注视。他脸颊瞬间烧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把折了一半的星星塞进抽屉，含糊地应了一声。
下课铃响，他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教室，靠在走廊尽头的栏杆上，大口呼吸。夏末的风带着燥热，吹不散他心头的烦闷。
“你会喜欢我吗？”
这个念头，像藤蔓一样，在每一个独处的瞬间疯狂滋长，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不敢问出口，甚至不敢让这个疑问在心底发出太大的声响。它太重了，重到可能轻易就会压垮眼下这勉强维持的、脆弱的平衡。
他变得小心翼翼。以前，他可能会在她值日时，顺手把她够不到的黑板顶端擦干净，然后换来她一声淡淡的“谢谢”。现在，他再做同样的事，手心会微微出汗，擦完黑板后，会刻意避开她的目光，假装看向别处。以前，他可能会在她被其他班男生堵着问问题时，不耐烦地咂咂嘴，径直从旁边走过。现在，他会下意识地放慢脚步，用眼角的余光留意着那边的动静，直到看见她平静地摆脱纠缠，才会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
这种变化细微得如同水底的暗流，表面平静，内里却汹涌澎湃。他觉得自己像个怀揣着巨大秘密的贼，既渴望被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看穿，又恐惧着真相大白后的审判。
周五的体育课，内容是八百米测试。烈日当空，跑道被晒得发烫。宋千云跑步的样子和她的人一样，带着一种克制和疏离，速度不快不慢，保持在队伍中游。宋易跑在她后面不远的位置，目光不受控制地追随着她的背影。她的马尾随着跑动有节奏地晃动，汗水浸湿了她后颈的碎发，贴在白皙的皮肤上。
快到终点时，旁边一个女生突然加速，不小心撞到了宋千云的肩膀。她踉跄了一下，脚步有些乱，眉头微微蹙起，但很快又调整好节奏，冲过了终点线。
宋易的心在她踉跄的那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他几乎是立刻加速冲过终点，然后假装系鞋带，蹲在不远处，用余光紧张地观察着她。看到她只是走到跑道边，微微喘着气，用手背擦了擦额角的汗，似乎并无大碍，他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下。
但那种想要靠近、想要确认的冲动，却像野草一样疯长。
他去小卖部买了两瓶冰水。握在手里，瓶身迅速凝结起一层冰凉的水珠，像他此刻潮湿的心情。他磨蹭着，等到大部分同学都散去休息了，才鼓起勇气，朝着独自坐在树荫下的宋千云走去。
脚步有些沉重，每迈一步，心里的鼓点就敲得更响一些。
他在她面前站定，阴影笼罩下来。宋千云抬起头，额前的发丝被汗水濡湿，几缕贴在光洁的额头上，她的脸颊因为运动泛着红晕，眼神里带着一丝询问。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宋易喉咙发干，准备好的说辞忘得一干二净。他几乎是有些粗鲁地把其中一瓶水递过去，视线飘忽地落在旁边的草地上，声音硬邦邦的：
“喏，水。”
宋千云看着他，没有立刻接。那短暂的几秒钟，对宋易来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他几乎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害怕被她看出端倪，害怕这笨拙的关心成为一种打扰。
终于，她伸出手，接过了那瓶水。指尖不可避免地轻轻擦过他的手指，冰凉的触感却像一道电流，瞬间窜遍他的全身。
“谢谢。”她的声音依旧平静，但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
宋易如蒙大赦，也像是被烫到一样，迅速收回手，拧开自己那瓶水的盖子，仰头灌了一大口。冰水划过喉咙，却丝毫浇不灭胸腔里那股无名火。
他不敢再看她，转身走到不远处的另一棵树下，靠着树干坐下。手里冰凉的瓶子抵着滚烫的额头，他闭上眼，脑海里反复回放的，却是她接过水时，那双映着斑驳树影的、清澈的眼睛。
“你会喜欢我吗？”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它像一颗种子，在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生根，发芽，枝繁叶茂，缠绕成一座寂静而茂密的森林。而他，被困在这森林中央，找不到出口，只能听着风穿过枝叶的声音，那声音一遍遍重复着那个无人知晓的问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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