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述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学校,又是怎么回到家的。
他像是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机械地移动着。手里紧紧攥着那本日记和那张滚烫的纸条,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那是溺水之人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即使那浮木本身,早已冰冷沉没。
家里的空气温暖而寻常,却让他感到一种窒息般的格格不入。他无视了家人疑惑的询问,径直冲回自己的房间,反锁了门。
世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他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以及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麻木的撞击声。
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昏暗的光线里,他再一次,颤抖着打开了那本日记。
这一次,不再是仓促的翻阅。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极其缓慢地读着,仿佛要通过这些早已冰冷的文字,触摸到那个少年残留的、微弱的温度。
那些曾经被他忽略的细节,此刻在真相的照耀下,变得无比清晰而刺眼。
原来每一次看似无意的对视,都盛满了小心翼翼的期待。
原来每一次短暂的对话,都在对方心里掀起过巨大的波澜。
原来那颗他随手给出的、嫌太甜的糖,真的被当成了稀世珍宝。
原来那场雨中的同行,真的被视为了命运的馈赠。
原来那句“你挺厉害的”的随口夸奖,真的被反复回味,珍藏在心。
原来那天台上绝望的问题,是用尽了最后勇气发出的、卑微的求救信号。
而他,回报了什么呢?
是视而不见的忽略。是理所当然的接受。是习以为常的疏离。是那句冰冷的、斩断所有希望的——“别说傻话”。
日记里的欢喜有多真挚,后面的苦涩和绝望就有多浓重。那些记录着病痛和化疗的文字,字里行间透出的痛苦和挣扎,几乎要让江述无法呼吸。他仿佛能看到那个少年,是如何在剧痛和恶心之中,依旧固执地提起笔,记录下关于他的、最后一点微弱的念想。
直到最后,连那点念想也熄灭了。
「再见了,江述。」
这轻飘飘的几个字,此刻重得如同千钧,压得江述心脏碎裂,血肉模糊。
他最终翻到了夹着纸条的那一页。那张写着最终告白的纸条,此刻安静地躺在他的掌心。
「江述,我喜欢你,可你不知道。」
墨迹似乎还带着那个少年书写时的颤抖和孤注一掷。
“可你不知道……”
江述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一股巨大的、无处宣泄的悲恸和悔恨,如同海啸般再次将他淹没。
他猛地抬起手,狠狠一拳砸向冰冷的地面!骨节与坚硬的地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瞬间红肿起来,渗出血丝。但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仿佛身体所有的感知,都已经被心里那片无尽的荒芜和剧痛所吞噬。
为什么……为什么他从来没有发现?
为什么他从来没有回头去看一眼?
为什么他要那么理所当然地享受着那份注视,却连一丝一毫的回应都吝于给予?
如果……如果他当时能多一点耐心,能多问一句,能察觉到那份沉默下的汹涌……
是不是结局,就会不一样?
但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如果。
那个叫做林见清的少年,已经带着这份喜欢,永远地沉默在了那个冰冷的夜里。他再也无法知道,他小心翼翼珍藏的每一个瞬间,最终都被那个人知晓了。他也再也无法听到,任何一句回应了。
迟来的知晓,比永远的未知,更加残忍。
窗外的夜色浓重如墨,没有星光。
江述蜷缩在门后的阴影里,将那张纸条和日记本死死地按在心口,仿佛这样就能离那个消失的少年近一点,再近一点。
滚烫的泪水再一次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不是之前那种崩溃的嚎啕,而是无声的、绝望的流淌,浸湿了衣襟,也浸湿了怀中那本承载了太多心事的日记。
他仿佛看到那个干净温和的少年,就站在不远处的光影里,安静地看着他,眼神清澈,却带着无法消弭的悲伤。
然后,那个身影渐渐变得透明,最终如同被风吹散的雾气,彻底消失不见。
连同那个无人知晓的、漫长而苦涩的暗恋雨季,一起,无声无息地,彻底终结。
只剩下他一个人,被困在这片迟来的、永无止境的悔恨与大雨里。
永失所爱。
再无回声。
—》》》—
林见清的葬礼,在一个阴沉的上午举行。天空是那种压抑的、均匀的灰白色,飘着细密冰冷的雨丝,像是天空也在无声地落泪。
墓园里安静得只剩下风声和细雨敲打伞面的沙沙声。来的人不多,主要是林见清家为数不多的亲戚、几位老师和一些平时关系还不错的同学。每个人都穿着深色的衣服,表情沉重,低声交谈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悲伤和不知所措的凝重。
江述站在人群的最后方,靠在一棵叶片落尽的老槐树下,仿佛要借此支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他穿着一身显然不合身的黑色西装,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憔悴,眼下的乌青比往日更加浓重,下巴上甚至冒出了些青色的胡茬,整个人透着一股颓败和死气。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把黑伞,却没有撑开,任由冰冷的雨丝打湿他的头发和肩膀,浸透单薄的西装,带来刺骨的寒意。他似乎感觉不到冷,只是目光空洞地、直直地望着前方。
那里,摆放着一**见清的照片。不是穿着校服的登记照,而是一张生活照。照片里的少年穿着干净的白色毛衣,坐在窗边的书桌前,微微侧着头看向窗外,阳光温柔地落在他柔软的发梢和精致的侧脸上,嘴角带着一丝极淡的、温和的笑意。干净,美好,仿佛只是暂时小憩,随时会转过头来。
那是江述从未见过的、松弛而温暖的林见清。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死死地盯着那张照片,仿佛要将那个笑容刻进骨子里。
葬礼的流程简单而肃穆。林见清的母亲被人搀扶着,她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憔悴得不成样子,眼神空洞,泪水早已流干,只是机械地跟着流程走。那是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沉寂,比嚎啕大哭更令人心碎。
当那具小小的、覆盖着鲜花的棺木被缓缓放入冰冷的墓穴时,人群中终于响起了压抑不住的啜泣声。
江述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猛地别开脸,下颌线绷得极紧,喉咙里发出一种极其痛苦的、被强行压抑的哽咽声。他闭上眼,但眼前依旧是一片挥之不去的黑暗和那张带笑的照片。
“清清……我的孩子……”林见清母亲终于崩溃,发出一声嘶哑的哀嚎,想要扑向墓穴,却被身边的人死死拉住。
那一声绝望的哭喊,像一把尖刀,彻底刺穿了江述最后的防线。
雨水混合着滚烫的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他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没有让自己发出声音。
仪式结束,人们开始陆续上前,将手中的白色菊花放在墓前,低声安慰着那位悲痛欲绝的母亲。
江述却依旧僵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看着那些白色的花朵渐渐堆积起来,覆盖在冰冷的墓碑上,像一场无声的雪葬。
人群渐渐散去。最终,只剩下他,和林见清那位被亲友搀扶着、几乎无法站立母亲。
雨,似乎下得更密了一些。
江述终于动了动几乎冻僵的腿,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沉重地走向那座新立的墓碑。
墓碑上,刻着简单的字迹:
爱子 林见清先之墓
生于2007年6月21日- 卒于2025年5月5日
温和干净 永念
以及右下角,那句他亲口说出的,也是他对自己一生的注脚:
【清清白白的清】
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进江述的眼睛里。
他在墓前停下脚步,缓缓地蹲下身。冰冷的雨水顺着他湿透的发梢滴落,砸在泥泞的地面上。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张被他反复摩挲、几乎要揉碎了的纸条。
纸条原本的字迹依旧清晰:「江述,我喜欢你,可你不知道。」
但在那行字的下面,多了一行新的笔迹。那笔迹用力很深,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郑重和颤抖,是江述的字迹:
「你喜欢我,我知道。」
他颤抖着,将这张承载着跨越生死的告白与回应的纸条,小心翼翼地、郑重地,放在了那束洁白的菊花旁边,用一朵盛开的花瓣,轻轻压住一角,防止被风吹走。
雨水很快打湿了纸条的边缘,墨迹似乎有微微晕开的迹象,但那两行字,却清晰地、残酷地并列在一起,诉说着一个刚刚知晓便已永诀的故事。
我喜欢你,可你不知道。
你喜欢我,我知道。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莫过于此。
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着冰冷潮湿的墓碑,像是完成了一个漫长而痛苦的仪式。
雨水冰冷,墓碑更冷。
但他却感觉不到。
他只是在心里,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无声地重复着: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可是,再多的对不起,也传不到那个清清白白的少年那里了。
雨,一直下。
冲刷着这个世界,却冲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深入骨髓的悲伤和遗憾。
江述最终站起身,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墓碑上那张带笑的照片,然后转过身,一步一步,踉跄地、沉默地,走进了那片无边无际的、灰蒙的雨幕之中。
背影孤寂而决绝,要将自己和身后那座新坟,永远地隔离开两个世界。
那座墓碑前,只剩下那张亮晶晶的糖纸,在风雨中,微微颤抖着,像一颗永远过期的、无人签收的糖。
——
江述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墓园,冰冷的雨丝密集地打在他的脸上、身上,浸透了单薄的黑色西装,他却浑然不觉。身后的哀乐和低泣声渐渐模糊,最终被哗哗的雨声彻底覆盖。
他漫无目的地沿着湿漉漉的街道走着,脚步虚浮,像一个迷失方向的游魂。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只有照片上林见清那张带着浅笑的、干净的脸,和墓碑前那张被雨水渐渐濡湿的纸条,反复地、清晰地在他眼前交替闪现。
【我喜欢你,可你不知道。】
【你喜欢我,我知道。】
那两行并排的字,像两把烧红的铁钳,死死地烙在他的视网膜上,烙在他的心脏上,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灼痛。
他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是在他永远闭上眼睛之后!是在一切都无法挽回之后!
这迟来的“知道”,除了带来更深、更无望的悔恨和痛苦,还有什么意义?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类似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从他喉咙深处挤了出来。他猛地停下脚步,扶住路边冰冷的墙壁,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
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有无尽的苦涩和酸楚灼烧着他的喉咙和胸腔。
雨水顺着他湿透的发梢不断流下,模糊了他的视线,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他抬起头,望向灰蒙蒙的、压抑得令人窒息天空,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肩膀在雨中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巨大的悲伤和无力感,像这冰冷的雨水一样,无孔不入地渗透了他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细胞,将他从内到外彻底浸透,冻结。
他想起那个午后,他随手递出的那颗糖。如果当时,他能多看一秒对方那双瞬间亮起的眼睛。
他想起雨中那把倾斜的伞。如果当时,他能多说一句话,而不是沉默地走着。他想起办公室里并肩讨论时,对方微红的耳廓。如果当时,他能察觉到那细微的紧张。
他想起天台上,那个带着泪光的、绝望的问题。如果当时……如果当时他能不那么轻易地打断,如果能认真地回答……
哪怕只是一个“会”字。
是不是那个少年,在最后那段冰冷黑暗的路上,就能多一点微弱的暖意?就能少一点遗憾?
可是,没有如果。
他所有的“如果”,都变成了沉重的巨石,一层层垒砌起来,最终将他彻底埋葬在这片永无止境的悔恨大雨里。
他最终失去了所有力气,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壁,缓缓滑坐在积着雨水的路沿上。他不再压抑,任由痛苦的泪水混合着冰冷的雨水,肆意地流淌。
在这个无人相识的街头,在冰冷的大雨中,他终于为那个叫林见清的少年,流下了迟到的、却再也无法被知晓的眼泪。
为那份他从未察觉、却沉重无比的喜欢。为那个干干净净来到世上,又清清白白离开的少年。为那份再也无法弥补的、永恒的错过。
雨,一直下。
要冲刷掉世间所有的悲伤,却又徒劳地带来更多的冰凉和寂寥。
那个放在墓前的、被雨水打湿的纸条,上面的字迹,大概已经彻底晕开,模糊不清了吧。
就像那个少年短暂的生命,和他未来得及绽放就已凋零的感情,最终,都会消失在时光里。
只剩下一个人,被困在了一场永不停歇的、无人知晓的大雨中。
永失所爱。
再无晴日。
——正文完.
25/7.15/星期二.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