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五点半，林澜之拉开房门，一声清脆的嘶啦声突然在脚边响起，他下意识低头朝地板上瞧去。
只见门边七零八落躺着几个已经空了的啤酒罐以及几根烟头，空气里未散的酒气裹着烟味直冲鼻间，挺刺鼻的。
对于没喝过酒也没吸过烟的林澜之来说，即便他常年如一日地生活在这种漫着烟酒糜烂气息的环境里，可还是在每次打开门时，被外面如垃圾场般脏乱的场景以及腐臭的味道弄得手足无措。
所以此刻，他几乎是本能地愣在原地，双目定定地盯着地上凌乱的酒瓶与烟头，微张着唇瓣，喉咙干涩得厉害。
无论他怎么打扫，次日总能给他一个新的惊喜。
数秒后，他机械地抬起脑袋，侧过去看向隔壁紧闭的房门，里面没有传来任何声音，看来母亲许大雪睡着了。不知道是喝醉了才睡着的还是想通了才睡着的。
但是通过门外残败的景致，他不需要过多推测就能知道昨晚她又坐在他房门口喝酒与吸烟，只是一切动作应该是无声的，他睡熟了没听见。
自从爸爸酒驾撞死人坐牢了之后，许大雪开始发了疯地没日没夜给人搬货送外卖做家政赚钱，只想快点把钱赔完。
可那是一笔很大的款额，总共八十一万。
这对于有钱人来说是笔不值一提的零钱，但是对于他们这种连两万都没有的贫困家庭来说，就算是绞尽脑汁也拿不出来。
许大雪没怎么念过书，小学就毕业了。在高学历人才遍地走的年代，她拿着六千多的基本工资，要还高昂的房贷，交水电费，以及各种吃喝拉撒睡的支出，还带着一个要吃要喝的七岁儿子，边打工边谋生。
一开始她也挺努力的，可能认为拼拼总会赢，钱嘛，多赚多凑总会还完。但现实往往当头一棒，艰难并不止于还钱偿命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情上。
因为在别人的口中，她是杀人犯的妻子，而他，是杀人犯的儿子。许大雪找工作受到了许多限制，没有人想要一个杀人犯的妻子来给自己干活。但为了讨生活与还债，她只能去远点的地方找活干，那里没人知道她的故事与标签。本以为会顺风顺水，可学历成为了最大的限制性问题，她没有找到好工作，只能解决温饱。
还债是大事，一份工作还不起，她只能一人干三个人的活，白天黑夜，洗碗拖地，有活就干，从零钱开始攒。
原本青春靓丽的女人，没几年就被蹉跎得愁容满面，白发都爬上了不少。四十岁的许大雪比六十岁的人看起来还要年长。
随着日子的推移，他再长大了些，能帮她干重点的活了之后，许大雪终于不堪重负，对这个操蛋的生活呸了声，开始摆烂。钱啊，能还一点是一点，她累了。
许大雪开启了酗酒吸烟没完没了的生活，在楼下开了家小卖部，平日里就坐在收银台前喝酒，喝醉了就睡在那。等他上学放学回家。
他上高中之后，长高了很多，能干起成年人才能干的重活，所以会瞒着她偷偷去商场里给人搬货，每天都是深更半夜才回家。也是从他晚回家起，她就每天坐在收银台前烂醉如泥地等他回家，在他回房睡着了之后，许大雪便坐在他房门外喝酒或是抽烟，全程一言不发，就是喝完了抽完了把垃圾随手扔地上。
起初，他跟她理论过不要喝酒喝这么猛，烟也别抽太多，对身体不好。许大雪并没有理会，甚至赏了他几掸子，骂道：“谁让你多管闲事的。”
再三劝阻仍旧无效，他挺无奈的，但是她开心就好。如果这样做能消解她心里的痛苦与疲惫，那也行。
林澜之手从门把手上放下来，走出房间，熟练地拿起扫帚与簸箕将地上的垃圾清扫干净，丢进垃圾桶里。他放下手里的扫地工具，走进洗手间洗脸刷牙，随后到厨房快速做了两份早点。
他麻利吃掉自己的那份就赶紧回房，给许大雪写了份留言：妈，我今天去同学家做暑假作业，可能要很晚才回来，你记得早点睡。
写完，林澜之把早就已经写完的暑假作业塞进书包里，装模作样地背起书包，拿着写上留言的稿纸下楼，放在收银台上，并用许大雪的鸡毛掸子压好。
他打开卷帘门出去，之后轰地一声又将门放下，骑着门口修了不知道几百遍的自行车扬长而去。
—
暑期临近尾部，林澜之在市中心的商场里找了份帮人搬货的工作，时薪十块。于负债累累的他而言，这是份救命稻草般的工作，他得赶在开学之前，趁着有时间多干点多拿点钱。
不然等到开学后，只有晚上放学和周末才有时间。更何况，工作不是他有时间它就在那等他的，得抓紧机会。
前方红灯阻挡了去路，林澜之停在路边等。
暑末的天热量很足，他只是骑了十分钟左右的车就已经热得不行，白皙的额头上冒起细密的汗水，顺着线条分明的面部轮廓滑下，在暖色晨光的映照下，显得他的皮肤又白又薄，没有一丝毛孔，视觉上看起来几近透明，清新又淡雅。
一旁，一辆黑色昂贵的商务车在他身后几米的位置停下，也在等绿灯。
商务车的后座车窗自动徐徐降下，年轻的女孩戴着一个墨镜，抱着手靠在椅背上，心平气和地注视着旁边自行车上的人。他没注意到她，一直保持着目视前方的姿势。
云程的视线透过镜片落到他的侧颜上。少年眉清目朗，眼睫格外纤长，黑色的发丝被清风朝后不断撩开，露出雪白的额心。
他静静地望向前方，周身散发着抹无过多修饰的倔强与疏离，甚至，还有种若有似无的颓败。云程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但从她的视角看他，他给她的感觉就是这样的。活着，但是没什么生气与活力。
不多时，瞧见红灯转绿灯，林澜之十指握紧车把，立马踩着自行车拐弯。消失在原地，打断了云程的审视。
她收回目光，冷淡道：“跟上。”
“是，小姐。”
司机突然加速，也将车子拐弯，驶向林澜之前行的方向，并一路疾驰冲到他前方后才换了速度平缓行驶。
借着这个能够看清林澜之正脸的角度，云程透过后视镜漫不经心地睨着他。
他有一双格外漂亮的眼眸，在粉黄色旭日下亮晶晶的，跟上了一层薄薄的霞光滤镜般，俊俏得惊心动魄。
阳光下，少年抿着嘴唇不苟言笑，微蹙的眉让他看起来一脸的疲态。淡漠与麻木，这两个词很适合用来形容现在的他。
因此，再好看的眼睛长在他身上，都不约而同演化成了颓靡之色。跟白开水一样，索然无味。
云程彻底收回眼神，随着车窗缓慢升起，她靠在椅背上合上双眼，不再言语。
—
林澜之比约定的做工时间还要早上半个小时，到那的时候货车司机跟经理都傻眼了。他们两个一个坐在车头啃包子，一个坐在自家商店库存室前端着碗羊肉粉吃。四只眼睛同时聚焦到朝他们跑过来的年轻人身上，两人顷刻瞠目结舌。
“小林啊，你这也太及时了吧。”甚至时间还没到呢。
见到林澜之，商店经理赶紧吸溜了口粉丝，不敢置信地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距离开工时间还有整整二十九分钟。
“没事，我早干完早方便您做生意，不然待会客人多了不好搬。”林澜之平静地回复了一句。
这家超市很大，是商场里唯一且最大的一家地下超市，等九点营业时间一到就会人山人海，他早点把活干完也省得到时候在那碍事。
林澜之把书包放到商店库存室门口的空凳子上，便直接走到几辆货车车尾开始干活。
他将地面上一摞矿泉水箱搬起，放到另一摞矿泉水箱上面堆叠放好，一直叠了三箱。他俯身把三箱矿泉水瓶一起抱起来，朝职工楼道里走。
正式干活期间，搬货跟把货物放到货架上，他一条龙服务到位。
反反复复十几个来回，林澜之身上已经被汗水淋湿，连同两只手臂都被货箱擦出红色的淤痕。不过他面上倒没什么波动，依旧从容自若，抱着新的三箱矿泉水站在货梯前等电梯。
叮。
电梯打开了。林澜之刚要走进去，才发现电梯里站了两个衣着光鲜亮丽的男生跟女生，年纪跟他相仿，十七岁左右。不像工作人员，倒像是店里的顾客走错了路。
林澜之挺直腰杆站在原地，没有进去。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他们两个人把整个货梯占满了。
他打算等下一趟。
“辰溪，有人要进来呢，你给人家让点路行不行？”电梯里的女生见到林澜之抱着一摞高高的矿泉水箱，视线有意无意扫向他布满汗渍的额头，啧了声嫌弃地对着旁边叫辰溪的男生玩乐道。
“真是的，走错路就算了，踏马的还让老子跟一个邋里邋遢的小子待一地，恶心死了。”
叫辰溪的男生对着林澜之嫌弃地拧眉，抱怨了一句，倒还是自觉地后退了两步，给他让出了点位置。
林澜之听着他们的话，面上仍然无动于衷，他淡定说了句“谢谢”就抬脚踏了进去。转身面朝电梯门站好，特意跟身后两个人拉开一定距离。
别挤到人，他不想惹是生非。
但往往不是他想息事宁人对方也这样想的。他不招惹别人，别人也不会对他善良。
差不多在他刚转身站定时，身后同时传来一声抱怨声。
“都怪你，吕芫。你刚刚非要让他进来干什么？本来电梯就小，还挤进来一个大汗淋漓的人，多臭啊。可说好了，待会你请我喝一杯奶茶弥补一下我受伤的小心灵。”
“好好好，待会我补偿你四杯。我也没想到会这样啊，臭得我头晕眼花的，我也是受害者呢。”
“诶，反正忍忍吧，马上出去了。”
叮，电梯打开。身后光明正大的说话声戛然而止，林澜之波澜不惊地走出电梯，径直朝超市里走去。模样格外平和，从头到尾没有受到来自刚才电梯里的讥讽话语的影响。
对待恶意，他向来习惯屏蔽。
—
吕芫跟辰溪看着林澜之渐行渐远的背影，两人满眼不可置信。
“……你说，他不会是个聋子吧？这样说他他都能一点气都没有？”辰溪道。
吕芫眯着眼看着那个消失在货架间的人，随意道：“谁知道呢，我们快去跟云程汇报结果吧，别在这耽搁时间了。”
辰溪点头：“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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