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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青岩第一次遇见岑屿。
是在一个春寒陡峭的三月。
*
那天,顾源一早就等在他的办公室,开口就是请他参加联交所的咨询会议。
这一幕,已是第三天上演了。
裴青岩耐心告罄,只冷眼睨着顾源。
他们自大学相识,为了同一个目标合作六年,顾源作为青山制药的董事会秘书,作为他的副手,应当明白——裴青岩从不参加也无必要参加这一类耗费自己时间精力给别人添光增彩的面子工程。
除非有什么特别理由。
顾源呵呵笑着,并不怵裴青岩那锋刃似的眼神,把理由又说了一遍——已经拒绝了联交所太多次邀请,再拒绝,资本市场工作就没法开展了。
裴青岩不以为然,正欲开口。
就听见对面手机铃声响起。
顾源低头看一眼来电显示,立时接起电话,往门外走去,偏忘了掩门,一问一答就自然传进室内。听着,顾源已尽力把拒绝说得客气有礼,却全被无动于衷地挡了回来。
电话说了几回合。
顾源站在门前无声地看向他,手机举在耳边,眼里全是无计可施。
裴青岩无奈,点了点头。
*
港城联合交易所的安保向来严格。
黑色劳斯莱斯驶入楼前喷泉广场后开始排队等待安检,车速放缓。
裴青岩从报表里抬起头,向外看去。
此刻阳光明媚,轻盈跳跃在中環康乐道狭窄古老的石板路上,令触目可及的一切都格外清晰明亮。
联交所大楼在一众新古典主义风格建筑中并不起眼,全靠六根科林斯式大理石柱撑出门面,正义女神的浮雕已被百年岁月磨损出斑驳痕迹。
一个女生站在楼前。
微鬈长发裹着纤细肩背,灿烂晨光晕染白皙面庞,一双眼眸在日光下干净澄澈,好似两颗晶莹剔透的杏仁,温柔得天真无暇。
只这一眼。
沉寂已久的心绪就被唤醒,咚咚叩着胸口,报复般地狂卷蔓延,胡乱撞击得心脏都痛。
他忽而怀疑起自己是不是曾见过一副油画,抑或只是在梦里见过,画上的少女有着一模一样的琥珀色眼睛,连眼角微微下垂的角度亦是一般无二,柔和而甜美。
生平第一次,美有了具象化认知。
*
“抱歉,走神了。Gray——”
仿佛一恍而过几个世纪,裴青岩才猛然回神,望向副驾的顾源,似有说话声在他耳边晃了晃,只是他没太留心听。
“岑老师,我们到楼下了,还请您稍等会哈。”顾源诧异地回头看向他,手里还拿着手机——原来不是在和他说话——热情道:“对,一辆黑色劳斯莱斯。是,我和我们裴总一起。”
裴青岩暗自抿唇,罕见的有些尴尬,转头又看向车外,却见那道动他心神的身影正在笑盈盈地向他们挥手示意。
「岑」。
他在唇齿间摩挲出这音节。
顾源客气着挂了电话,示意司机把车驶到楼前车道停下,又抓紧时间和裴青岩介绍着大致情况。
“……岑老师一再邀请,今天主要讨论放宽创新企业上市条件,说是联交所行政总裁Charles亲自主持,规格很高。”
察觉到裴青岩听得耐心认真许多,似乎不再排斥这次会议安排,顾源有意回头瞥了眼他,玩笑着为自己解释道:
“说实话,拒绝一个美人的要求真的很难。”
却见,裴青岩正目视前方,面容冷峻如旧,眸光沉稳无波,只是垂在身侧的双手却微握成拳,显出些紧张。
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岑屿正向他们走了过来,顾源赶紧大步迎上:“岑老师,辛苦您亲自来接了。和您介绍下,这是我们裴总。”
岑屿笑着点头,轻盈大方地朝裴青岩伸出了右手,主动问好。
“裴总欢迎!联交所岑屿,Seren。”
“岑小姐,您好。”
裴青岩下颌微低,右臂稍抬,虚握了握她的手,动作干净利落,绅士风度的距离把握得恰到好处。
目光和手一沾即离,大脑却记得分明。
他握住的,是一只纤细修长、骨节分明的素手,手腕指节间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戒指或饰品的痕迹。
只是,这手腕实在过于纤细,若要再握住,一定得小心轻柔。
*
这声「岑小姐」,让岑屿很意外。
岑小姐,而非岑老师。
她在工作场合很少听到这样的称呼。联交所的市场监管职责,让来往的人无论年长年少资历深浅,大多都乐意称她一声「老师」以示尊重,哪怕是作风西化的,为表亲近,也是唤她英文名「Seren」。
转念一想,大抵是眼前之人身居高位,不愿随意称人老师。
也很合理。
她向来不耐烦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也就不在放心上,只依旧温柔有礼地引着他们往会议室去。一路寒暄,顾源先感谢了联交所的支持,又邀请她有空去公司参观,热络又得体。
裴青岩却始终一言不发。
这人过于矜贵卓越的风度,冷峻凛冽的气压,以及偶尔落在她身上的深邃视线,都让她有些局促不安。
好在接待任务顺利完成。
岑屿循着桌签,为裴青岩指引好座位,一个位于会议桌左侧正中,正对着她们行政总裁的位置。
正欲告辞,裴青岩却突然开口:“岑小姐,方便留个联系方式吗?”
“您客气,我没带名片,要么您记下我的手机号?”岑屿一愣,笑着掩去讶异,报出一串数字。
裴青岩的要求,很少见。
她的工作时常会接触上市公司高管,这些大佬们大多亲和有礼,但大多不主动留下联系方式。毕竟,他们能来到联交所,凭的是自己的本事和势力,而她能见到这些大佬们,凭的是联交所的市场地位。
趁着这人低头在手机上记录,岑屿悄悄品鉴了眼他的侧脸。
鼻梁高挺,眼眶深邃,薄唇冷然,下颌线清晰流畅,在耳下寸许,硬生折出一个极有力的颌角。
随着她的视线寸寸下移,那轮廓分明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下。
连喉结都很好看。
实在难得,遇到一个外貌声线都合她喜好的类型,只可惜太高太远了,而且还是她的禁区。如果拿登山来作比,哪怕是珠穆朗玛峰,她也可以考虑挑个时机挑战下,但是卡瓦格博峰就不行,任何情况都不行。
那是神的居所,不是她的竞技场。
看看四下,这人不过刚入会场,就已有许多人围了过来,或谦卑或谄媚地排队等着寒暄奉承。也难怪,她的上司Anita Li一再嘱咐务必要请他出席。
见裴青岩已收回手机,岑屿赶忙告辞:“裴总稍坐,会议一会就开始。”
她向来有自知之明,又尊神佛,定然不能拦着四周一众信徒拜见祷告这尊大佛的普渡仁慈。
*
一上午的会议全是官样文章,参会嘉宾逐个讲些不痛不痒的陈词滥调。
岑屿被安排了全程跟会,只好寻了一个角落座位打开电脑,耐着性子听了几段,实在无趣,干脆开了录音笔,由着自己越过会议桌望向窗外走神。
岛屿城市一向天气多变。
现下,早间明媚阳光已完全隐去,铅灰色的云朵坠在天际,弥漫着的湿润雾气正翻涌而来。
楼外天色沉沉,楼内灯火煌煌。
里外分明的光线差异之下,落地玻璃上绘出浮世喧哗里的人影憧憧,面容模糊,情绪也混沌。
独独只他。
裴青岩,眉目如刀,即使敛眸垂首,也能在这半透明的光影上刻出明晰线条来。只是很明显,这人的神思早已不在这十丈见方的会议室里。
岑屿不免可惜,眼前的嘉宾满座,也是她们费心搭就的,可尊贵的客人却已早早离场,又觉好笑,他与她如此天壤之别,也得被困在这虚掷时光。
手机屏幕微微闪烁。
拿起来一看,是徐令夏的消息一刻不停。
徐令夏 Yvette:
「对了,许燃也会来,Feyn请了他作伴郎。」
徐令夏 Yvette:
「屿屿,你不许逃哈。」
徐令夏 Yvette:
「屿屿,我得告诉你,为了前男友,错过好姐妹一生一次的婚礼可不值!」
岑屿刚想明白徐令夏在说什么,就发现自己已经下意识输入「许燃回国了?」,赶忙又给删了。
往事涌上心头,肩颈到后背骤起一阵酸痛,好似被压上了一万斤重担,令她止不住地觉得疲乏,只好靠向椅背,阖上眼。
许燃Lucas,曾以为能携手一生的名字,也不过并肩走过四年,就放开了紧握的双手,达成了毕业异国一别两宽的平凡结局。
物是人非事事休。
这么多年,她总该学会不回头。
岑屿 Seren:
「安心,会去的,带着大红包去。」
回复完,就左划退出了聊天界面。不看不想,就不会心神不宁。只是再往下,是裴青岩的头像停留在她的首行,尽管对话框是一片空白,也让她心烦意乱。
呼吸微顿,手指轻轻滑动,索性也清除了这条记录,直接反扣手机,从这些扰人情绪里抬起头。
偏偏,她这既无目的又无方向的视线,经着玻璃折射,恰恰撞向裴青岩。
而他,不避不让。
陷入了寓意不明的无声对视,耳畔的喧嚣被隔绝,指缝的时间被划上休止符,不知怎的就忘了躲开,被迫接受这目光审判。
岑屿有些懵。
落地玻璃的折射与阻隔,削弱了太多她的感知力,令她实在看不清裴青岩的眸底情绪,她不明白,这人为何此刻留意她,为何目光又萦绕不去。
低头又翻开手机,未有任何消息。
或许是,自己加了他的好友,却只言不发,有些失礼。她暗自叹了气,从好友列表里找出裴青岩,编辑了一段中规中矩的问好,和名片一起发了过去。
岑屿 Seren:
「裴总您好!联交所岑屿,感谢您拨冗席今天的咨询会议,幸会!」
只望这句平淡问好能收束所有意外。
岑屿搁下手机,挽起头发,敛眸静心看向电脑,想着还是忙些工作比较实际,只眼角余光还是留意到裴青岩。
镜影朦胧里,他只扫了一眼手机就搁在了一旁,未再有回音,也不再看她。
幸会吗。
芸芸众生,多少相遇可称为「幸」呢。
过路人就好。
*
恰在会议结束后几分钟,瓢泼大雨匆匆落下。
一时间,联交所楼前纷纷乱乱。
岑屿陪着裴青岩一行站在门前快十分钟了,看着大排长龙的车队,她很头疼,所有安全话题都快聊完了,那辆劳斯莱斯还遥遥排在队尾。
在裴青岩的迫人气场下,她本就不多的社交耐心快速售罄,斟酌了下,干脆微笑送客:“裴总、顾总,看着还得等一会儿。咱们接下来还有行程安排不?要么我去前台拿把伞送您过去?”
“不麻烦——”顾源很客气。
“好。劳烦了。”可裴青岩不客气。
岑屿笑意不减,道了句稍等,转身从前台取了两把长柄黑伞,递了一把给顾源,又快走几步到门外,撑开伞。
她手腕纤细,伞却握得极稳,笑着回眸问道:“裴总,我送您?”
裴青岩向她微一颔首,大步走来,径直握住了她手里的伞柄,手臂稍转,已将岑屿遮于伞下。
“我来。”低沉的声音和伞外的雨滴一起落下,令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诶好,多谢裴总了。这伞我撑着确实有难度。”岑屿垂眸应是,不着痕迹地收回握着伞柄的手。
两人靠近了,她才察觉自己一米七的身高,也不过刚及裴青岩的下颌,若是由她撑伞,他怕是头顶会擦着伞面,的确不妥,所以他们这样撑一柄伞,大概也很合理吧。
“没事。岑小姐,不妨靠近些。”
裴青岩沉声道,漫天水气让这人的眉眼声音都温润许多。
岑屿不敢抬头细看。
伞下距离太近了,她的肩膀与他的手臂几乎紧密相贴,即使隔着衣物,来自陌生男性的灼热体温与力量,也强势得不容忽视。
脑海里,一时间警报声四起。
“嗯呢,您也别淋着。”
岑屿小声模糊地应着,看似小心翼翼在雨里迈步,怕溅着水,但每一步又都是精准往伞外让了些距离。
看着女生越走越远的肩膀,裴青岩心下无奈,却不好再多说些什么,唯恐会令她躲得更远,见她的衬衫右肩处已被雨水浸湿,依稀透出圆润小巧的肩峰,只得把雨伞又往她那侧了侧。
两人一路无话。
短短数十米,仿佛走过一整个雨季。
那柄稳当周全的雨伞,裴青岩不时停驻的目光,还有喧哗雨声下自己依然清晰可闻的砰砰心跳,都把岑屿的心绪搅得乱七八糟。
司机远远看到他们,赶忙取了伞下车来接,边为裴青岩撑起伞,边连声道谢。
岑屿只摆手笑着道不客气,眉眼仍是一派温柔,那柄伞又换她来撑了,于是伞檐就恰恰能遮住他落下的视线,在漫天雨帘间不声不响划出两片天地,唯余一抹小巧下巴,在伞下时隐时现。
裴青岩不由失笑,他很少遇到有人对他如此避之不及,因而眸光趋冷,只礼貌致谢:“多谢。雨天路滑,路上小心。”
说罢,就转身和刚走来的顾源一起上了车,司机早已恭敬地打开车门。
岑屿捏着伞柄目送。
这伞柄上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不得不说有几分烫手。
那人神色淡漠地坐进后座,一点没被劳斯莱斯过分华丽精致的车饰压住,反而是相得益彰。这样得天独厚的英俊贵气,是个女生都会心动吧。
车门合上,岑屿微笑着挥手道别。
车窗没再落下。
她决定忘记这场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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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ren,今天来开会的那位裴总,是青山制药的董事长?多大年纪呀?看着好年轻的,而且真的好帅啊。”
办公室里大家刚忙完正热闹着,同事王雅堇一见岑屿进门就迎了过来,瞥见她沾了雨的衣摆,顺手抽了两张纸巾递来。
“心动了?”岑屿笑着接过,也不懂自己怎么就好事地问了这句。
“Gloria,找Seren要个联系方式,喜欢就勇敢去追。”旁的同事也跟着起哄道。
“得了吧。这样的神仙人物,可远观不可亵玩焉。我老妈要知道我去追这款了,怕是得给我赶紧再塞几个相亲对象。”王雅堇扑哧一声笑了,头摇得比拨浪鼓都快。
“Gloria,你这天天相亲联谊的,到底想找个什么类型。”
办公室的周经话题又一次恰到好处地被开启。
岑屿弯起唇角来。
关于这个问题,王雅堇能编出一千零一个回答,她都听过。
记得最清楚的,还是新年前大家在居酒屋聚餐,王雅堇喝醉了,举着一大杯绵密泡沫的生啤,口齿都含糊不清,还硬要拉着她指点人生迷津。
“不求结果才最快乐最轻松。我有钱有闲,一个人也过得富足充实,恋爱说到底也就图个情绪价值,还不如Casual Dating的暧昧拉扯体验感满分。我想不到有什么必要进入一段Serious Relationship。”
岑屿那天也喝到微醺,托腮望着王雅堇亮晶晶的眸子,笑容浅浅地与她碰杯。
这也是她的谜题。
王雅堇还有她老妈催着,而她已是母亲不在父亲不管,自由到随心所欲。
一个有钱有闲有生活、精神富足且自洽、婚恋又自由的独立女性,会被什么样的爱情俘获。
这谜底,实在难猜。
但一次心动,肯定不是答案。
毕竟,成年人是连心动都要列出公式算算收益率的。精明如她们,早已学会将「心动」解构成一道冰冷的经济命题——估值泡沫、情绪损耗、机会成本、隐形负债在演算纸上闪着冷光。
路过几段感情,谈过几次恋爱,经历过几场亲密关系的通货紧缩,谁还有兴致投资高风险的感情期货。
不如喜欢一个爱豆一个明星,甚至一个纸片人。隔着屏幕的倾慕,是买一支看涨期权,成本和收益都好计算,即使付出大于回报,也永远是可承受的亏损。
而去爱一个人的公式。
变量太多,纠缠太多,一个眼神就能引发蝴蝶效应,那是她从来都没能学懂的混沌理论。
1.全文46章已存稿,每日3点更新,预计3月底完结,可收藏养肥~
2.本文架空,所涉事件和人名、公司名、机构名、药名等均为虚构,切勿代入现实~
3.本文偏向现实童话,写文初衷是探讨女性的完美理想爱情应该是什么样形态,情节开篇慢热,因为男女主都是会沟通的很好的成年人,不会有太多狗血冲突,核心是在为更好的自己和更好的世界努力~
4.单机写作了大半年,最近尝试签约也失败了,只能看到的朋友都是有缘人了,如果愿意留下任何只言片语,那就是最大的支持啦~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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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帧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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