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狩的惊魂并未随着返回宫廷而消散，反而如同跗骨之蛆，在暗处滋生蔓延。刘如意脚踝扭伤，被允许在寝殿静养，暂时远离了书房和那些令人窒息的目光。
然而，身体的伤痛远不及心中的恐惧。那日林中失态的尖叫，吕禄意有所指的话语，刘盈深沉难辨的眼神…每一个细节都在她脑中反复回放，煎熬着她脆弱的神经。她如同惊弓之鸟，任何一点异常的声响都能让她心惊肉跳。
戚夫人来看过她几次，脸上已不见了秋狩前的狂热，只剩下一种死寂的失望和更深的焦虑。她不再逼问功课，也不再规划如何争宠，只是坐在那里，用那种空洞又锐利的眼神盯着刘如意，仿佛要在她身上盯出两个洞来。
“他听见了…他一定听见了…”戚夫人有时会神经质地喃喃自语，指的是刘盈，“还有吕禄…他那眼神…他们都在怀疑了…”
刘如意只能蜷缩着，沉默以对。任何的安慰或辩解在此刻都苍白无力。
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恐惧中，一道来自椒房殿的口谕，如同索命的符咒，骤然降临。
皇后娘娘懿旨，宣赵王刘如意前往椒房殿问话。
没有缘由，没有铺垫。直接而冰冷。
刹那间，刘如意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冻僵了。椒房殿！吕后的宫殿！那是整个长乐宫最令人恐惧的地方！她为何突然召见？是因为秋狩的意外？还是…她知道了什么？
青禾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扶着她手臂的手抖得厉害。
“殿下…”声音里带着哭腔。
刘如意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她没有任何拒绝的资本。
“更衣。”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响起。
前往椒房殿的路，漫长如同通往刑场。每一步，脚踝都在隐隐作痛，却远不及心中的恐惧。宫殿愈发肃穆寂静，往来宫人皆低眉顺眼，脚步无声，如同幽灵。
踏入椒房殿正殿，一股混合着名贵熏香和药味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殿内陈设华贵却透着一股沉沉的暮气，光线被厚重的帷幔过滤得昏暗不明。
吕后端坐在凤榻之上，并未着正式冠服，只一身暗紫色常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簪着简单的玉簪。她手中正拿着一卷竹简，似乎在看，又似乎只是摆个姿态。
“儿臣…拜见母后。”刘如意跪伏下去，声音控制不住地发颤。
上方没有立刻回应。只有竹简轻轻翻动的细微声响。
那沉默的每一下，都敲打在刘如意的心上。
许久，吕后才缓缓放下竹简，目光落在她身上。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像冰冷的深水，缓缓漫过，让人无所遁形。
“起来吧。”声音平稳无波，“脚伤可好些了？”
“…谢母后关怀，已…已无大碍。”刘如意艰难地起身，垂着头，不敢直视。
“秋狩受惊了。”吕后淡淡道，“太子都禀报与朕了。林中惊兽，实属意外，你无需过于惶恐。”
她用的是“朕”，是皇后的自称，带着无形的威压。
“是…儿臣无能…”刘如意心跳如鼓。她绝不相信吕后召她来只是为了安慰她。
果然，吕后话锋微转：“听闻你病了这一场，身子骨弱了不少。往日还能拉弓骑射，如今却…连轻弓都难以驾驭了？”
来了！刘如意头皮发麻，指尖冰凉：“儿臣…儿臣惭愧…”
“哦？”吕后轻轻端起手边的茶盏，拨了拨浮沫，语气依旧平淡，“只是体弱？朕怎么听说…你受惊之时，呼声尖锐，倒不似男子惊骇，反似…”她顿了顿，轻轻啜了一口茶，才缓缓吐出两个字，“…女流？”
噗通！
刘如意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大脑一片空白，只有两个字在疯狂回荡：她知道了！她知道了！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几乎让她窒息而亡！
殿内死寂，落针可闻。只有她粗重压抑的喘息声。
吕后放下茶盏，目光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那平静无波的脸上，终于缓缓勾起一丝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
“怎么？朕说得不对？”她声音轻柔，却字字如刀，“还是说，赵王殿下…有什么难言之隐？”
刘如意伏在地上，牙齿咯咯作响，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承认是死，不承认…恐怕死得更惨！
就在她以为自己下一秒就要被拖出去处死时，吕后却忽然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在寂静的殿中显得格外诡异。
“瞧把你吓的。”吕后的语气忽然变得…近乎温和？“朕不过随口一说。想必是惊惧过度，失了常态，也是常理。”
刘如意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吕后。
吕后脸上那丝冰冷的笑意尚未完全褪去，眼神却依旧深不见底：“起来吧。朕召你来，并非为此事。”
她顿了顿，仿佛刚才那番诛心之言真的只是随口一提。
“陛下近来为国事操劳，龙体欠安。”吕后缓缓道，目光重新落回竹简上，仿佛那才是重点，“你既是陛下爱子，虽病体未愈，也当时常前去探望，以尽孝心。莫要终日缩在自己宫中，徒惹陛下挂念，也…徒惹非议。”
这话听起来像是寻常的嘱咐，甚至带着一丝母辈的关怀。但落在刘如意耳中，却比直接的威胁更令人胆寒。
让她去频繁探望病中的刘邦？在吕后已经明显起疑的时刻？这究竟是试探，是陷阱，还是…借刀杀人？
“儿臣…遵旨。”她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声音嘶哑。
“嗯。”吕后满意地点点头，仿佛方才的一切从未发生。她甚至吩咐身旁的老宦官：“去取那盒新进贡的东阿阿胶来，给赵王带回去，补补气血。”
老宦官无声退下，很快取来一个精致的锦盒。
刘如意颤抖着接过那盒仿佛烫手山芋的阿胶，再次谢恩。
“去吧，好生将养。”吕后挥挥手，重新拿起竹简，不再看她一眼。
刘如意如同提线木偶般，僵硬地行礼，退出椒房殿。
直到走出那令人窒息的大殿，来到阳光下，她仍旧浑身冰冷，手脚发软。怀中的那盒阿胶，散发着淡淡的药香，却像是一口无形的棺材，压得她喘不过气。
吕后知道了。
她一定知道了什么！
那番话，那份“赏赐”，无一不是警告，是猫捉老鼠般的戏弄，是悬在她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利剑！
让她去接近刘邦？是试探她是否会向刘邦求助？还是想借她刺激戚夫人，引出更大的乱子？抑或是…更可怕的阴谋？
回到寝殿，刘如意将那盒阿胶狠狠扔在角落，如同躲避毒蛇。
青禾迎上来，看到她面无人色、魂不守舍的模样，吓得魂飞魄散：“殿下！皇后娘娘她…”
刘如意一把抓住她的手，指甲掐进她肉里，声音破碎不堪：“她知道了…青禾…她一定知道了…”
巨大的恐惧如同潮水，彻底淹没了她。
而椒房殿内，吕后缓缓放下竹简，对身边的老宦官淡淡道：“盯紧些。尤其是…陛下那边。”
老宦官躬身应是，悄无声息地退入阴影之中。
吕后端起已然微凉的茶，嘴角那丝冰冷的笑意再次浮现。
毒蕊已藏，只待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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