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合唱节的主题是“舞动青春,永驻少年”,学校通知每个班可以跳出学校指定的范围选歌,我们班选了S.H.E的《五月天》,理由是歌名比较应景。
文艺委员定了三个声部,我在一声部,大多数男生都在三声部。唱歌对我而言是强项,文艺委员还算知人善任,听我们唱了两遍就把我任命为一声部小组长。
排练了快两个星期,班上同学唱得依然奇怪,隔壁四班是余音绕梁,我们班是魔音灌耳。
文艺委员也懒得再牺牲自己的学习时间帮大家,于是破罐子破摔,我们班后面时间里都是在排练时间写作业,约好考完期中考试再利用两三天时间练。
中午吃完饭,班上同学陆陆续续回来,我整理着上周数学考试的错题,徐栩脸蛋绯红,捂着嘴从第一排跑回我这儿,手上拿着一张明信片,上面印着一个清朝装扮的女生。
她一脸兴奋地坐在座位上,狠狠亲了明信片上的人几口。
我有些好奇,问她:“这是谁啊?”
她眼神里写满了诧异,反问我:“你不知道杨幂?”
“杨幂是谁?”
前面趴在桌子上睡觉的隋风噗嗤一笑,转过头来,眉眼弯弯,提醒徐栩:“她不看电视剧的。”
我正想反驳,忽然发现他说的也没错,我上初中以后好像从没打开过电视剧,落灰的电视机在我家桌柜上成了我妈换衣服的镜子。
但是他怎么知道我不看电视剧?
从那一天开始,我对其他女生的交谈格外敏感,发现她们都在讨论那些当下最火的电视剧,而我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建着空间直角坐标系,背着“壬戌之秋,七月既望”,算着滑动摩擦因数,和一群熟悉的朋友打交道。
那天美术课上,老师说某个大画家把毕生创作都留给了他最好的朋友,我忽然萌生一个想法:我死后,我的心血都能留给谁呢?
从幼儿园到现在,我好像没有过朋友,直到今天,在成双成对吃饭的食堂,我依然是打饭坐到食堂最不显眼的位置一个人吃。
我妈说:野狗才要成群结队,猛虎都是独行。
那天晚上,我写完作业,打算在睡觉之前试探性地开一下电视。我刚一触碰到电视机后面的插座,坐在沙发上敷面膜的我妈忽地弹起,问:“你要干嘛?”
我回头笑笑:“我看电视柜有点灰……”
“回屋看书去,这些是妈妈做的。”
我灰头土脸跑回房间,和动摩擦因数干瞪眼一晚上。
期中考试的考场座位安排是按上学期期末考试成绩来,因为我和隋风上学期没参加考试,被安排到了最后一个考场。
他是倒数第二个,我是倒数第一个。
考语文那早他差点迟到,老师让他注意安排好复习时间。
谁知这货考试时间安排也很奇葩。
语文考试,我作文写一半了,他还在看应用题,最后我眼睁睁看着他用二十一分钟写完八百字,准时上交,少一秒都不行。
我原本以为这货不擅长语文,后面发现他数学物理化学都是这样,时间卡得刚刚好,写他停笔一分钟以内绝对收卷。
我觉得卡时间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练了这么多题,我们每个人对自己的的做题速度还是认知准确的,知道哪些题该深度思考,哪些题该放弃。关键这货心里素质极强,即使剩十分钟还有两道大题时,他依然能气定神闲地写题,平静交卷。
当然,除了英语。
他睡了半个小时,用一分钟答完完形填空,交卷时作文空了一半。
最后一科英语考完,教室里人都散了,吃饭的吃饭,运动的运动,都等着五点四十分放学,只有我安安静静地在里面整理着期中物理错题,毕竟晚上补课老师要检查。
隋风和黄鹤面红耳赤,大口喝着冰汽水,喉结和大动脉一跳一跳,相约今晚继续去哪里打球。
黄鹤凑近看着我密密麻麻的物理笔记,竖了个大拇指:“最佩服的就是这种考完试还能淡定学习的。”
表面上是佩服,实际里肯定是嫉妒我,怕我考得太好。
我低头不语,继续做着受力分析。
一个女生走进来了,她扎着高马尾,皮肤白皙,面颊微微泛红,两瓣头发顺着额头垂下来,眼睛圆润明亮,嘴巴自然上扬,是典型的薄层微笑唇,像一颗水蜜桃。
她叫张垚,是我们班最漂亮的女生,成绩也名列班级前茅。
我面前两个男生不再看我萎黄书页上枯燥乏味的物理笔记以及那只暗黄粗糙的手,而是转头盯着张垚。
我顺着他们的目光,眼神穿透四百度的近视镜片,去眺望那双明眸似水的眼睛。看着她光滑细腻的皮肤,我额头上几颗用厚刘海遮住的痘有些刺痛。
张垚注意到我有些呆滞无神的眼睛,冲我一笑,我尴尬地也咧咧嘴。
黄鹤问:“考得怎么样啊?张三土。”
尽管他努力装得随意自然,可我还是能听出他声音里深藏的颤抖。
“就那样吧,回家要挨板子了。”张垚性格随和,总是喜欢说说笑笑的。
我仔细品味这两句话有什么不同——最佩服你们这种考完试还能淡定学习的人,考得怎么样啊张三土。
显然,第二句话要更加用心,更加重视,更加咬文嚼字。
我识趣地拿着笔记到门外阳台上,笔记和刚才的我一样没有得到重视,而是静静躺在阳台瓷砖上,成了掩饰自己的秘密武器。
我没有看书,而是聆听着操场上各式各样的声音,有踢球少年的激情声,有合唱团的美妙歌声,有食堂里闲言碎语的八卦声。而我却精准地避开了所有声音,如一个局外人观看着别人热血沸腾的青春,喧嚣的不是操场,而是我无处安放的内心。
我忽然发现,我一直将自己锁在一个小小的世界,对外界的风吹草动早已麻木不仁,任他人怎样演绎盛大热烈的青春,我都无动于衷。无论是阳光洒落在少年身上奔跑的剪影,还是夜色朦胧中少男少女若即若离的手,都与我无关,可今天,我从一个局外人变成了一个看客。
“想什么呢?”
我回头一看,隋风拿着瓶矿泉水出来,递给我。我接过水,今天没带水杯,嘴巴倒真有些干渴。
“想物理题。”
“果然,大物理学家都是看着天空想题的。”
我忍俊不禁,他的头扭向左边,看着办公室旁边一班二班的教室,几个女生正在阳台上大声背着历史知识点。
“你说,人为什么非要一股脑挤进重点班呢?”他问。
“因为重点班有最好的资源,有好的学习氛围,能得到全校师生的刮目相看。”这话我妈说过多次,我一字不落地背出来,“只要有机会,我相信所有人都会想往重点班挤的,那些说重点班各种不好的人一定都是自己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他笑了笑:“还真有人不是。”
“谁啊?”
“说了你也不知道。”他故作神秘。
我耸耸肩,口中啧啧称奇:“不说就不说。”
放学铃刚好响起,我转身就走,他忽然叫住我,说:“轻松一点。”
我好像猜到他什么意思了,不就是想让我别那么用功吗。
我回怼:“我妈说了,舒服都是留给死人的。”
嘴上是这么说,可是我已经有了恻隐之心,心里从未出现的小火苗在攒动。
可是当我一回到家,小火苗就熄灭了。
我妈端着一锅热气腾腾的汤从厨房出来,烫得手直捂耳朵,我连忙上去帮忙,她立马闪开,让我去洗手吃饭,说补课老师今晚有事不来了。
两个人,四个菜。一只砂锅盛着沸腾的乌鸡汤静静蹲在桌子中央,鸡头那儿还飘着几根三七根。她盛了一碗汤放在我旁边,说冷得快。
我享受着她无私的馈赠,这代表着我不能背离她,忤逆她。
我回到房间,坐在座位上发呆,孟德尔的豌豆和摩尔根的果蝇在我眼前蹦跶,绿与红交织,如玄幻神秘的万花筒在我脑中旋转。
一张明信片从我文具盒中探出脑袋来,好像是徐栩的,明信片上是一个外国男明星,黄发碧眼,**着上身,在阳光沙滩上打排球。
我仔细端详起来,谁知门忽然推开,传来我妈兴奋的声音:“声声,老师说有时间了,马上来……”
话还没说完,我听到她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大,带着嘴里发出的喘息以及喉咙的颤抖。
完了。
她一把夺过我手中的明信片,我嗅到一股熟悉的大蒜味,准备解释:“这是我同学落在桌上的,被我不小心装进文具盒了。”
她手指发抖,不可思议地看着我,眼中忽然滚出几颗热泪,流到她颤抖的嘴角,跟着一起脸抽搐。
“你爸爸每天在斯里兰卡修水电站这么辛苦,身上被蚊子咬的没一点好,我起早贪黑送你上学,照顾你的起居,就是想让你考个好大学出人头地,你怎么这么不听话,花钱买这些没意义的东西,浪费时间浪费精力……”
这些话格外熟悉,从我第一次买辣条开始,从我买了一堆贴纸开始,便在我心里生根发芽,如一棵玫瑰越长越大,刺越长越尖锐。
“妈你听我解释,这是我同学的,不是我的。”
她捂着胸口坐到我床上,右手使劲捶着我的床垫,像是琼瑶电视剧里的母亲大喊“不孝女”,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淌,如刚才的热汤流入我心里,百沸滚烫。
“说了你也不听,这真不是我的。”
我的冷静仿佛被热火吞没,眼前的烈火一簇簇闪烁,绵延成千里火海。
她眼神狠戾,把明信片撕碎扔进垃圾桶,口中有节奏地喊道:“我让你买,我让你买!”
“妈!”
我心里排山倒海的难受在这一刻源源不断往上涌,眼泪夺眶而出,“这是我同学的,你撕了过后我还要买了还她!”
她的耳朵像是装了屏障,全然不顾我的嘶吼,把最后一片碎片扔进垃圾桶,转头看着我,嘴角扯出一丝诡谲的笑,像是在耀武扬威向我展示自己的胜利。
过了一秒,她嘴角收起,摔门而出,把房门锁好。
“我让老师不用来了,你好好反省一下。”
声音回荡在我狭小的房间,随后万籁俱寂,只剩衣柜里挂着的衣服还在余震中晃来晃去。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晃动,我知道再过一个多小时她又会端着一杯饱含母爱的热牛奶进来,用温柔和煦的声音解释自己刚才的行为,在我睡前说一句“妈妈很抱歉,妈妈爱你”。
而在这期间,我会在事先准备好的纸张上写一封从来没有被收到的信,诉说我的感受,爆发一切力量,将它放进信封,收藏在我书桌最隐秘的角落。
信已经多到装不下了,我转移阵地,把原来的信塞进床底,用床帘盖好遮住。
今晚我想说的话格外多,写了整整三张A4,啰里八嗦地提到最近的烦心事,比如期中考的压力,比如张垚和我的对比,比如今天隋风说的那句话。
今天下午我还不明所以,现在却巧合般懂了他那句话的意思。
“隋风,随风,真是一个随性自在的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总会被这样的人吸引。我的内心似乎是一盏容器,能容下许多各种各样的价值观,即使它们有的内核互相对立。我匮乏的知识让我无法真正为一个价值观做辩护,未经整合的内心世界让我感到惶恐不安……”
写到这里,门外传来我妈尖锐的声音。
“声声,外婆在医院出了点事,妈妈过去看一下,你乖乖在家啊。”
我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今晚不必承受热牛奶的糖衣攻击了。
我妈一整晚都没回来,我昨晚话格外多,滔滔不绝地跟自己对话了半天,磨磨蹭蹭到了一点多才睡觉。
于是今早成了瞌睡虫,上眼皮和下眼皮打架斗殴,挣扎了二十分钟,终于在物理课上睡死过去了。
我眼前一片漆黑,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叫我:“你说是吧,吴声。”
那声音迷蒙到像是从天上被扔下来的。
我立马惊醒,体会到什么叫“惊起而长嗟”,李太白诚未欺我。
不过眼前不是消散的烟霞,而是物理老师斑斑(外号,因为他身材矮小,双唇发黑,有点像《哈利波特》中罗恩的小老鼠)那圆润发黑的身躯。
我立马站起来,不知所云地看着斑斑,他把粉笔放回盒子里,目光落在我前面笑得发颤的隋风身上,
“隋风,你来重复一下我刚才说的话。”
隋风站起来,手托着下巴,仔细思索了一下,说:“所以很多物理学家在前期无论做出多有说服力的实验也没人信,就像……”
他又开始发笑,整齐的门牙在我眼前摇晃,旁边黄鹤已经笑抽搐了。
他用手揉揉脸,整理了一下表情,嘴角努力往下掉。
“就像无论我的课讲的再好,也还是有人睡觉。”
他顿了顿,模仿起斑斑雄厚嘶哑的嗓音:“你说是吧,吴声。”
寂静的教室忽然哄堂大笑,我害羞地低下头,脸上泛起一阵热。
凭什么我人生第一次打盹就被老师抓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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