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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花千里
2025.09.27
暮色渐浓，丞相府后院的绣楼内，沈明姝对着铜镜，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鬓边那支玉簪。这支簪子，是母亲留给她的遗物，也是她在这个世上为数不多的念想。
父母早逝那年她才七岁，被母亲的亲哥哥，也就是如今的丞相冯仲山接入府中，一晃已是十年。她名义上是尊贵的表小姐，实则不过是寄人篱下的孤女，连丞相府里的下人都不怎么待见她，平日里欺负她更是常有的事。
“小姐，老爷和夫人唤您去前厅，说是有贵客。”丫鬟春桃掀帘进来，声音里带着些许颤音，想必又是受了其他丫鬟的气了。
沈明姝指尖一顿，心头莫名一紧。前厅的贵客极少会特意召她，除非是关乎她的事。她拢了拢身上半旧的藕荷色绫裙——这还是去年表嫂林氏穿旧赏下来的，针脚处已有些松垮。
沈明姝跟着春桃穿过抄手游廊。廊下的石榴花正开得热烈，红得晃眼。她来不及观赏，匆匆步入正厅。
前厅里果然气氛凝重。主位上坐着舅舅冯仲山，一身藏青色盘金蟒纹常服，面色端肃，手指在茶盏盖沿轻轻摩挲。下首坐着舅母柳氏，穿银红撒花褙子，正用丝帕细细擦着指甲，眼角的余光扫过沈明姝，带着几分审视的冷淡。而另一边的梨花木椅上，还坐着个年轻妇人，是表嫂林氏，她是吏部侍郎的女儿，嫁入丞相府一年，待沈明姝算不上坏，却也从不多言，此刻正垂着眼，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而舅母身侧的客座上，端坐着一个男人。
沈明姝刚跨进门槛，便被那股迫人的气场慑住。男人穿一身玄色暗纹劲装，腰束玉带，悬着一枚虎头兵符，想来是武将出身。他约莫三十出头，剑眉入鬓，鼻梁高挺，下颌线绷得紧实，一双丹凤眼深邃锐利，像淬了寒的刀锋，只淡淡扫过来，就让沈明姝下意识地垂下了头，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明姝来了，快见过你表叔。”冯仲山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表叔？沈明姝愣了愣，随即想起母亲在世时提过的，祖父的妹妹也就是她的姑奶奶嫁给了陆家，姑奶奶的丈夫还有一个弟弟，生下的儿子便是这位陆昭。算起来，他是父亲的表弟，于她而言，正是血缘不远不近的“表叔”。
传闻这位陆昭是镇远大将军，常年驻守北疆，战功赫赫，却在三年前丧了妻，之后便一直独居，将军府里只有一个老管家和几个伺候的下人，再无其他亲眷。
“表……表叔安好。”沈明姝屈膝行礼，声音细若蚊蚋。
陆昭微微颔首，没多言语，目光依旧沉静无波，仿佛眼前的她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舅母这时放下丝帕，脸上堆起假笑：“明姝啊，你也十六了，女孩子家到了年纪，总要寻个好归宿的。你表叔这些年一个人不容易，府里也缺个打理内务的女主人，我和你舅舅商议着，不如就将你许配给你表叔，亲上加亲，多好？”
这话像一道惊雷，炸得沈明姝脑子一片空白。她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冯仲山，又看向陆昭，嘴唇哆嗦着：“舅舅，舅母，不可，他是表叔啊，我们……我们之间有亲谊在的。”
“什么亲谊？不过是隔了一层的表亲而已，算不得什么。”舅母立刻打断她，语气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陆将军身份何等尊贵，你嫁过去就是将军夫人，比在府里做个表小姐强百倍，这是你的福气。”
沈明姝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指尖死死攥着裙摆，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她知道自己在丞相府无足轻重，却从没想过，舅舅舅母竟会这样轻易地将她当作筹码，推给一个大她十五岁、还是她“表叔”的鳏夫。
这时，一直沉默的陆昭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低沉有力，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沈小姐，此事是丞相与我商议的结果。你若应下，入府后便是将军夫人，府中内务由你做主，我不会苛待你。但丑话说在前头，我常年征战，未必能顾家，且我对亡妻尚有敬重，短期内不会有太多温情。你若不愿，我也不会强求。”
他的话没有半分波澜，既没有诱哄，也没有逼迫，却字字戳在沈明姝的心上。不愿？她有说“不愿”的权利吗？看着舅舅沉下来的脸，舅母不耐的眼神，表嫂事不关己的模样，她知道，自己没有选择。
“我……”她张了张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最终只能咬着牙，挤出一个字，“……应。”
陆昭闻言，没再看她，只是对冯仲山点了点头：“既如此，三日后我派人来接亲。”说罢，他起身告辞。
前厅的人渐渐散去，沈明姝像个木偶似的站在原地，直到春桃扶着她，才踉跄着回了绣楼。
一进房门，她便再也支撑不住，顺着门框滑坐在地上，眼泪终于决堤。她抱着膝盖，将脸埋在臂弯里，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表叔、鳏夫、将军夫人……这些词像针一样扎着她，她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未来的日子：在空旷冰冷的将军府里，对着一个冷漠的男人，守着一个名分，孤独终老。
春桃蹲在她身边，递过帕子，小声安慰：“小姐，将军看着是个正直的人，或许……或许日子会好起来的。”
沈明姝摇着头，泪水浸湿了帕子。好起来？她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控，又何来“好起来”的可能。这偌大的京城，这看似繁华的丞相府，竟没有她半分容身之处。
待到窗外的天色蒙蒙亮时，沈明姝才勉强阖上眼。泪水早已哭干，双眼红肿，酸涩得几乎睁不开。这一夜，昨日前厅的对话在她脑海里反复盘旋，舅母的算计、舅舅的沉默、陆昭的淡漠，桩桩件件都像锋利的碎片，割得她心口发疼。
“小姐，您醒了？”春桃轻手轻脚地掀帘进来，刚看清沈明姝的脸，便倒吸一口凉气，快步凑到床边，声音里满是心疼，“您这眼睛怎么肿成这样？是不是一夜没睡？”
沈明姝撑着身子坐起来，锦被从肩头滑落，露出细瘦的胳膊。她望着铜镜里那个憔悴不堪的自己，恍惚间竟觉得昨晚的一切是场荒诞的梦。和表叔陆昭成亲？那个她从未见过、比她年长十五岁的鳏夫，竟是她未来的夫君。这是她过去十年在丞相府谨小慎微过日子时，想都不敢想的事。
“小姐，您别难过了，”春桃拿起梳子想替她绾发，忽然想起什么，气呼呼地把梳子往妆台上一拍，“说起这个，奴婢刚才去灶房取热水，竟撞见了李妈妈。”
李妈妈是舅母身边的得力丫鬟，这些年仗着资历在府里横行，以前见了沈明姝和春桃，从来都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时不时的还要言语侮辱几句。
沈明姝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轻声问：“她又为难你了？”
“哪能啊。”春桃眼睛一瞪，语气里带着几分扬眉吐气，“她见了我，竟主动笑盈盈地让我先打水，还问我是不是给您取的，说‘以后你就是将军夫人了，可得仔细伺候着’。哼，以前的嚣张劲儿全没了，还不是看您要嫁去将军府，怕以后报复她。”
沈明姝听着，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嘲讽的笑。是啊，她要做将军夫人了。昨日还是任人轻慢的孤女，今日便成了众人巴结的对象，连府里的下人都这般势利。
正说着，院外传来小厮的传话声，说老爷让表小姐去前厅用早膳。
沈明姝猛地一愣，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自她入府以来，从未有过进前厅用膳的资格，每日的饭食都是春桃从灶房端回绣楼，多半是些残羹剩饭，偶尔能有碟青菜就算不错。如今竟要她去前厅吃饭？
“小姐，老爷这是看重您了。”春桃喜上眉梢，连忙替她找了件稍显体面的月白色衣裙，又细细替她遮了遮红肿的眼。
沈明姝任由春桃打理，心底一片淡漠。这看重，来得何其可笑。
前厅的饭桌早已摆好，八仙桌上琳琅满目的菜肴热气腾腾，有水晶虾饺、翡翠烧卖、皮蛋瘦肉粥、油焖笋，还有一碟她从未吃过的桂花糖糕。
冯仲山夫妇已坐在主位，下首依次坐着的人是大公子冯文彬，二公子冯文轩，三公子冯文昊，最小的是四公子冯文杰。旁边两位是大小姐冯文玥，和二小姐冯文瑶。
沈明姝一一颔首行礼。大公子冯文彬约莫二十出头，身着青色儒衫，是个秀才，娶了吏部侍郎之女林氏，对她的到来只是淡淡瞥了一眼；二公子冯文轩十七岁，刚中了举人，神色间带着几分少年人的傲气，根本没看她；三公子冯文昊十五岁，性子沉闷，埋着头喝粥；最小的四公子冯文杰才七岁，穿着粉色绫袄，一双眼睛滴溜溜转，正恶狠狠地盯着她。
大小姐冯文玥年方十八，已许了人家，穿一身娇俏的粉裙，见她坐下，捂着嘴轻笑一声，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众人听见：“哟，这不是明姝妹妹吗？今日怎么舍得从绣楼出来了？以前请都请不动呢。”
二小姐冯文瑶十三岁，性子怯懦些，却也跟着点头：“是啊，明姝姐姐今日的衣服真好看，比以前的鲜亮多了。”话里的嘲讽藏都藏不住。
沈明姝没接话，只默默坐下，指尖攥紧了袖口。舅母见了，假意嗔怪：“玥儿、瑶儿，怎么跟明姝说话呢？明姝以后可是将军夫人了，你们该多亲近才是。”说着，夹了个虾饺放进她碗里，“明姝，快吃，这是你以前爱吃的。”
沈明姝看着碗里的虾饺，胃里一阵翻腾。她何时吃过这个？舅母的虚伪，比桌上的菜肴更让她难以下咽。
“娘，她凭什么吃虾饺？”冯文杰突然拍着桌子站起来，小短手一把抢过沈明姝的碗，将虾饺倒进自己碗里，“这是我的！以前她只配吃剩饭，今天凭什么跟我们一起吃饭？”
这已不是冯文杰第一次欺负她。以前他经常跑去她的绣楼，把她的针线筐扔到地上，甚至故意把墨水泼在她的衣裙上，舅母从不肯管，只说“小孩子不懂事而已”。
沈明姝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却依旧低着头，一声不吭。她知道，现在发作只会落得个“欺负幼弟”的名声。
“文杰，不许胡闹。”冯仲山终于开口，语气却并不严厉，“明姝以后是将军夫人，你要敬重她。”
冯文杰哼了一声，不服气地坐下，却趁众人不注意，伸脚狠狠踩了沈明姝一下。沈明姝疼得身子一僵，却依旧没敢作声。
春桃在身后看得咬牙切齿，却只能忍着不敢发作。
这时沉默了很久的冯文彬慢悠悠地开口：“父亲，妹妹既已许给陆将军，往后便是将军府的人。只是陆将军常年征战，妹妹嫁过去怕是要受些苦，不如让母亲多备些嫁妆，也好让妹妹在将军府抬得起头。”
这话看似关心，实则是在提醒冯仲山，要利用这门婚事捞好处。冯仲山果然点点头：“你说得是，回头让你母亲清点些财物，也算我们冯家的心意。”
舅母的脸上笑开了花，眼里却全是算计：“是啊，明姝，你放心，舅舅舅母不会亏待你的。以后你在将军府站稳了脚，可得多帮衬着你几个哥哥妹妹啊。”
沈明姝端起面前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茶水的苦涩蔓延开来，恰如她此刻的心境。她终于明白，这顿饭不是亲情，而是一场**裸的交易。她是筹码，是冯家攀附陆昭的梯子。那些曾经轻慢她的人，如今对她客气，不过是看中了“将军夫人”这个头衔。
饭桌上的欢声笑语，于她而言，不过是一场刺耳的闹剧。她低着头，一口饭也咽不下去，只盼着这场饭快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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