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在磐若身边鞍前马后已有些许年头。
按天上一日，地下一年的算法，用人间的话语来说，今日刚刚是第十个年头整。
不要问我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倘若有人每日每日，都在你耳畔告诉你，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今日是我救了你的第一二三......日，记得还欠着我千千万万年为奴为婢的债务。
此后我说什么便是什么，叫你往东不可往西，叫你替我护阵不可以叫麋鹿代劳，而你跑去睡懒觉，否则叫你将阵法之书重新补录百遍。
叫你上树摘果子酿酒，就不许威胁隔壁猴大王的小孙子给你跑腿，否则日后这旭峰山结界，你便是想出也出不去了。
叫你修炼之时，更是不可以偷懒，否则将来用你时，如何给我护持阵法。
叫你去给我寻蜂露，就不许再用山下凡人粗鄙的食物糊弄于我，否则......
否则....否则......
诸如此类，此类诸如......
有时磐若啰嗦起来，我便真真觉着，大抵是他在那涉沥河底，万儿八千年的躺得太久了些，孤苦伶仃地着实是个可怜见的。
因此难得遇见像我这么一个可同他讲话，还要还他千万年人情账的小妖，他太开心了。
开心得忘乎所以了些，因此才对我这般分外啰嗦。
恩，一定是这样。
不要提醒我真相不是这样的，如果不这样安慰我自己，我怕我会控制不住，用我的肉蹄子踩死他，然后踩死我自己给他殉葬。
此刻方知，人间之理最是名言，欠账莫欠人情账，诚不欺我也！
按照我违逆一次磐若的意愿，债期加上一百年的算法，这神情账，老子活到天地同寿也着实还不起！
你既知道我打不过他，也千万莫要提醒我，他是块法力高强锱铢必较，挥手抚衣间，就可以呼风唤雨的厉害石头。
我对着栖息在我头顶的桑秋娘说道。
我是只妖，是只守本分知恩报的好妖，他救了我呀，好妖妖得知恩图报，得以德报怨，得宽宏大量，得心怀慈悲......
千万不可与此等厚颜无耻奸诈嫌恶心胸狭隘之神斤斤计较。
不生气，不生气......
磐若说，我本体是只梦貘，生来便拥有操控梦镜，驾驭虚幻之术。
而与人施以梦境，只是其一。
倘若我修为得当，便可施展变化和魇梦之术。
既能造出幻境，也能幻化樊笼之阵，困锁敌人，甚至诛仙杀神，都不在话下。
人间寻常生灵，下界小妖小怪小精类，都只道我是食梦为生，同他们别无二致，却不知我其实是布梦的，以梦中所化之念，为仙力之源。
梦念不断，则仙力不竭。
因此，才会在我伤势甫一好转，磐若便教我去了下界布梦，以此吸收梦念之力，助我修复。
据磐若那老不死的石头仙讲，我们梦貘一族，天生地养，没有生来之处，只有死去之时。
这一生一世，只会圈于一方隽土，是一地钟灵毓秀，幻化生成的土仙。
原来我不是真正的妖怪......
而为人间巷道的凡人创造梦境，例如踽踽老者，蹒跚小儿布梦，则是我们一族生来，就该承担的职责。
所以说啊，明明像我这么一只，山川水域千年孕育的稀有品种，
按人间物以稀为贵的话语来说，我是个宝才对！
看山下人间那些凡人，对待宝贝的态度，由此可见，宝可是个好东西。
比如那扎着高耸发髻的女子，对着摔倒的孩子一个劲儿地唤好宝儿好宝儿，不哭不哭，然后就会给他一大包红红绿绿的果子，然后那被唤宝儿的小孩儿立刻喜逐颜开，马上不哭了。
再比如，湖岸上游一个姓秦的老太太，夜里总是偷偷摸摸关起屋子来，从墙上的缝隙里捧出一把月牙形的白玉石头，老泪纵横地放在心口处，宝儿宝儿地唤，又是亲又是摸的，最后小心翼翼地又把那白石头放回盒子里锁起来。最后还要左看看右瞅瞅地看看周围有没有人在，似是怕人那天夜里就会给她偷了去。
再再比如，山下城里的一个老头子，年纪一大把了，胡子都快掉光光了，日日怀里却抱着不同样貌的妙龄女子，每每脸上横肉乱颤，时不时地叫着那些女子宝儿宝儿的，逗得那些怀中女子咯咯直笑，然后放下帘子，两人在被子里继续宝儿宝儿的......
不要问我为什么没继续听下去，我也是想的，可是那老不死的石头精，突然不知从何处杀将过来，我正听得起劲，却突然被人扯着耳朵，从云头一把拽下，搞得我连那女子最后会得到什么奖励都没听到。
我恼怒纠结懊悔不已，怎么没找个好点儿的地儿藏匿起来。
悔不当初的同时，已经照着磐若那老不死的爪子啃了一口，没听得他叫唤出声，却震得我门牙几乎掉个精光。
失策失策，忘了他是个皮糙肉厚的石头精，苍了天了我的牙......
磐若无情地嗤笑，又恶狠狠地拿起竹制的板子，照着我的花蹄子就是结结实实落下，疼得老子瞬间泪眼婆娑。
磐若不管不顾，丝毫怜惜也无，拎着我两后蹄子，也不管我头晕眼花嘶鸣抱怨，便直直踱云回了旭峰山。
老子很气，气的很。
看看别人，同样都是宝嘛，奈何人家有糖吃，有人哄，有酒喝，还会被人捧在手心里，宝儿宝儿地唤。
唯有我，此刻在樊篱树下的半空中晃悠着，磐若用樊篱枝将我倒挂在树上，逼着我将那西天繁杂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背诵了整整一千遍。
被倒吊着惯了，我晃悠着身子，费了吧唧地用两前蹄子摸了摸自己并不存在的眼泪。
除了满身伤痕坑坑洼洼，脸颊上的双洞里挂着两颗晶石可以代我视物外，眼眶却是空荡荡，压根儿不懂哭是何物。
凡人倒是奇怪，磕着碰着会哭，有时望着星空浩瀚灯火阑珊也哭，有时大红盖头吹吹打打也哭，有时在梦中睡着竟然也会哭，......
只是他们哭，在旁的人都会瞬间变得好言软语，要打人的板子放下了，要骂人的话也吞回去了。
我学着凡人的样子哭闹，却不见磐若半分松动，我真是不甚理解。
凭啥！
大家都是造化之物，我既不像其他妖仙一般貌美，也不似隔壁山头的麋鹿姐姐，温柔可人，性格嘛，更是与乖巧听话，半分不沾边，
唉，这么一看，我好似确实是没有一点，可以被当做宝的资本。
我惆怅，很惆怅。
我不解，那老不死的石头精对待我的样子，也更是半分都看不出我做为天地山川，千年才孕育这么一只的梦貘的珍贵。
啊！天可怜见！我只是一只卑微的小地仙罢了！何苦让我遇上磐若这么个老妖精仙神！
虽然磐若是仙神，可我就是更喜欢叫他老妖精臭石头精，毕竟他对我做的事儿，狠下心罚我，兜着圈整我，揪我耳朵的时候，可是一点神仙样也没有的。
尽管如此，关于叫他臭石头精一事，也只是在背地里碎碎念罢了。
但只要他听不见，我就更加无所顾忌了，叫磐若老妖精，臭石头精这件事，是我和桑丘娘之间唯二的小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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