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椿十五年,冬,夜已子时过半。
是日雪积五尺,一踏便陷几寸深,不知何处着地。
冬猎设在南交寺附近的一片林域旁,此时错落有致的营地以被火把包围,里头是皇亲国戚,重臣显贵。
而林中寂寥无声,沉夜的晦暗早已将其消耗殆尽,只是,片刻后一声女声划破了寂静。
“啊——”
树丛围绕下,雪地里躺着位穿着杏色对领袄袍,肩颈处披着云丝披风,容颜姣丽,似春波漫溢,秋水微漾的小娘子,将醒未醒。
这到底是哪儿?
往事在脑海中回荡,池惋分明记得自己跪在父亲寝殿前,从嬷嬷口中听闻江玉昨晚已和池柠入了洞房后,心灰意冷拔簪……
那钻心的疼痛此时还历历在目,断不会有假。
池惋尝试着伸手拍掉自己身上的雪渍,吃力地将发酸的臂膀撑起,环顾四周。
在眼睛适应了当下微弱的光线后,眼下所在的地方,池惋也猜出了个大概。
林中独有的伴着冷气和叶脉的气味,还有远处星点的火光。
这不是南交寺附近还是哪儿?
晃了晃头,那迷糊劲儿令池惋心中一阵惊异,随后的平静也使她感到几分欣喜。
自己大概是重生了。
若不是上一世白琪将自己引入其中,下了迷药,让她在此昏睡半宿,冻得差点儿没了半条命,她倒不会如此记忆犹新。
如果呆在这儿等上几个钟头,待至天明也不是不会有人来救,只是若她不想错,现在她的花苞断是不见踪影了,而离池惋几十米开外的地方,还昏着位小厮。
那花苞正躺在那人身旁,大概是栽赃之人怕其发现,还埋了几尺。
她断乎得赶紧去拿才是,等到明日一早再去和他人争辩,便是有口难言心中事了。
池惋吃力的起身,抖掉身上的积雪,顺着前世的记忆朝着森林深处走去。
不过,很快她就发觉,不仅起身吃力,走的每一步都更加吃力。
雪积的极厚,又未经踩踏或是高温积压,于是乎便格外松散,每一步都似陷在沼泽之中,动作艰难,只能缓慢僵持,否则欲陷愈深。
到时候莫说是荷包了,自己在雪地中就会被冻掉半截身子!
就这样她走了有尽半个时辰,才看见了一棵柏树下斜靠着的身影。
不过姿势呈常人难以模仿之状,脖颈以上的脑袋仿若扎根在了雪地中,一眼望去看不到头。
池惋从来到这儿的一路上隐隐约约能闻到一股儿怪味,越近越是明显,却难以形容出具体怪在哪儿。
此刻当她看清眼前是何状况时,才黯然醒悟过来,这分明是甜腥味。
那柏树叶繁茂旺盛,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还伴随着清脆的响声,似是什么东西在断裂。
这古怪的声音使她想起春儿在冬猎前夕梳妆时闲来无趣与自己说的话儿。
似乎是说这冬至以来,北域蛮人进京供奉,拉了几车子的罴供宫中贵人赏玩,可即将入京之时距离此处只不到一里远地,没了两车子的罴,报称的是几只自己挣脱链子逃出来了,可池惋总觉得这件事说来蹊跷。
今日一早,狩猎前夕,圣上还玩笑几句声称当今废太子云皋暮若能独自将那丢失的四匹罴一一追回,便饶却其罪。
可那太子却应下了这要求,旁边几人后来也说了,看那表情不像是假,甚至不到午时便有众多公子下起了赌注,堵这废太子到底会不会中了魔舍命去陪圣上开这场玩笑。
可就在这时她似乎对上了一双属于野生动物的眼,漆黑的瞳孔没有一丝光亮,恰似深渊近在咫尺。
“吼——————”
她忽觉心下一沉,一阵带着膻臭夹杂着微乎其微的铁锈味的风扑面而来,池惋感到脚下的地都在抖动,奈何已然是无法躲开了。
“当心!”
有一股力道从侧面退了她一把,使池惋朝着左侧树丛直面倒去,却又在她即将脸朝地之际将她一拽,以至于她立在了离针尖般的树枝看看几寸远的地方。
池惋忙不迭回头望去,只见一男子手持火把,身着墨色锦袍,外披狐裘袄。
在火光的照耀下她看清了几米开外的面庞,颈脖色如玉,眸色深似月。发若砚中墨,身形山上松。
这不是她刚刚才想起的那位中了魔的太子吗?
被废了的。
池惋瞧着这形势也不便拘于礼数了,便道:“殿下……”
“还废什么话,等死吗?赶紧上来!”眼前人不耐烦的渍了一声,看了看已经俯身准备随时攻击的罴,抽出了腰带中的短匕首。
“可臣女……上不来啊!”池惋看着比自己高出许多的马背,迟疑道。
顷刻间,她便觉得又有什么物体朝自己撞击而来,背部顿时传来刺骨的剧痛,伴随着衣料划破的撕拉声。
可还来不及作出反应,以有一双温暖的手将她托起,再次看清时,已稳稳的坐在了马背上。
“扶稳我。”池惋感到自己背部疼辣的地方贴着一个人,耳际呼啸声中传来低沉的声音。
如吹入她心间的一缕微风,池惋下意识抓住了身后人的衣角。
忽的,她记起了自己此番经历为的是什么。
她的荷包。
池惋在紧张之际拽紧了云皋暮的衣料,甚至于指甲有些刺痛了里面的皮肉。
“嘶——————”云皋暮紧蹙着眉忍受着痛意,却不由拉的马发出了尖锐的嘶鸣声,他沉默片刻,停下了马,顾及四周确认安全后询问:
“怎么了?”
“殿下先走吧!不必管臣女了。”池惋思索良久,方定下了心。
那荷包是白琪下的计,想必无论自己是生是死也要找出来的,合着若是不拿回来是百口莫辩,断不能让死的不清不白。
“此话何意?孤也就实话说了,孤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救你也是看在池国公对孤有一命之恩,若你如此不识抬举,孤也不怕枉费你这条命,弃你于不顾。”云皋暮冷笑一声,定定看着她,一字一句道,眸色沉静看不出一丝涟漪。
“只怕到时候,你后悔是来不及了。”
“不悔,还请殿下放我下来。”池惋水润的眼睛也望向他,松开了衣角。
云皋暮与她对视了片刻,才将视线转开,单手将她硬按在马背上,驾动拴绳疾驰而去。
“放开我!”池惋惊叫,奋力挣扎。
却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就这样僵持到了营边,云皋暮下马后,将她扶了下来。
池惋经过一路的沉思,也觉得自己太过蛮横毕竟眼前这位虽被废,但却位高权重怎是自己能够唐突的了的。
也只好在思考对策了。
她一时忘乎所以连道谢都未曾,便稀里糊涂随着云皋暮吩咐的小厮回到了自己的营中。
在帘前池惋正要进去,便听到身后有人唤她。
“小姐,我家公子让我交予您的。”
“池惋转身抬手之际,一个有些湿漉漉的荷包便放在了她掌中。
碧色水波连天,荷花淡粉点缀,金丝分布其边,还有她身上香囊的余味未散尽。
他……是怎么知道她要回去拿的是这个?
又是何时捡到的?怎知这是她的?
许多疑问充斥在脑海中都化作了感激之情,正想托小厮去道声谢,却不料眼前连人影都不见了。
——————
池府,临香院
“小姐,已经辰时过半了,快些起来吧!今日老爷还要找您单独用膳呢!”院中传来了春儿断断续续的呼喊声,带着清浅的笑意,她手中抱着刚从角房抱来的云缎锦丝被辱。
池惋迷迷糊糊间听见这声音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在梦中,她撸起袖子就掐了自己一把,钻心的剧痛使她差点儿叫出声来,泪珠落在了白皙的掌心上。
我不是……
她忍着强烈的困意,在塌间撑起身子,环顾四周,发现庭院中的杏树底下落满了红叶,随着风一阵阵漾起。
这时她才回想起,自己冬猎结束后因风寒大病了一场。
不过,当时那惊心动魄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
也不知道云皋暮现在怎么样了呢?在高烧中她也曾迷迷糊糊听过几次他派人来送礼的消息,只不过都是打着送给池府名义的。
“春儿,现在是什么时候?”她装作不经意间伸了个懒腰,问道。
“今儿是正月十九,小姐。”
春儿闻言皱着眉,将被褥放在床边烷桌上,思索了片刻。
正月十九,上一世,她正是在今日与江玉订婚的。
想到这儿,池惋暗自发笑,她还能想起自己当时有多开心呢!
那时的自己绝对想不到,现在她只想亲手斩断这一门婚事,然后将它拱手让人。
“小姐,二小姐来了。”门口此时传来了晴儿的声音,那是她的大丫鬟,与春儿乃是双胞胎姐妹。
“请她进来吧!”池惋心下对二妹此时来的目的一清二楚,不过正好她也有事想要会会池柠。
“姐姐近来身子骨可好些?”池柠身着浅色罗纱裙,脂粉抹地浓厚,小脸娇艳欲滴。
“嗯,好是好些了,就是这肩胛骨处偶些时候会酸痛。”那是幼时被池柠故意推下水后落下的病根子,池惋这时笑着提起,眸中似是想到了些什么。
“那赶紧让母亲请宫中太医来瞧瞧呀!”池柠心下一惊,赶紧凑近替池惋瞧看。
她这次来本是冲着那云缎锦丝被褥来的,那可是父亲的友人从南诏国托人水运过来的,关是水路她就足足等了约莫一个月,今日一到也是她池柠亲自遣人去运回来的,没曾想在父亲跟前母亲大大方方一挥手就将两床之一送给了池惋,那她池柠又算什么?
反正这云缎锦丝被她是睡定了!
想到这,她定下神就朝着池惋清了清嗓子道:“听说母亲将那床从南诏国送来的被子赠予姐姐了?”
“是,怎么了呢?”池惋心下冷笑,这池柠就是藏不住事儿,可奈何前世她和江玉为何她就察觉不出异样呢?
“母亲说给你,你就收下啦?”话中蕴含着她池惋不懂分寸,不明事理之意。
哼,借这尊长之仪,讨回去自己睡,可真有你的。池惋心想。
“对啊!”她佯装茫然。
“你……”
“你可曾想过你睡了母亲睡什么?”池柠听的目瞪口呆,虽说从前的池惋也不好惹,可也不见得如此直接,这下倒让她不知如何是好了。
“那不是她的事儿吗?”池惋仿佛真的思考了一下,歪了歪头,淡笑道,如白玉般精致的小脸上清浅的笑意令人移不开眼。
“你、你信不信我告诉母亲!”池柠愣了片刻,马上补充道:“还有父亲!”
“噢?你倒是说说我做了什么?”
“你对不母亲不敬!”
“哪里不敬?”此时园中的两个丫鬟皆是发出了爽朗的笑声。
“池惋,你简直就是不可理喻!”池柠气的小脸通红,直跺脚,泪花都快急出来的,这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样。
说话间,就抬起袖子去擦眼角的泪水,跑了出去。
“诶诶诶,小姐等等我!”她的小丫鬟才豆蔻年华,绑着两个小揪子,便学起了主人的模样,瞪了院中两个丫鬟一眼,朝着池柠跑走的方向奔去。
池惋朝窗外望去,看着二人一前一后的身影,勾唇一笑,摇了摇头。
前世竟没发现,池柠也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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