坡跟鞋在楼道嗒嗒作响，停在教务主任办公室门口。
“是，快开始了。我这就加派人去现场，您放心。”四十来岁的女人恭敬着应和几句，发现门上玻璃被人遮挡。
“请进。”道别后放下座机听筒。
周曦暮礼貌地静候几秒，推门进来。
“主任。”
教务主任和蔼亲切地笑着，抬手指了指面前的绒皮沙发。
周曦暮轻轻坐占三分之一的位置，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婉约清丽得有些低眉顺眼。
“刚学理发碰上大胡子。听说昨天头回上大课就遇到状况了？应付得来吗？”
薄唇轻抿。
深夜，在撰写着田野调查申请书的时候，周曦暮收到一则好友申请。一行小字提醒她，自己的名片是纪老推荐过去的。
——小周，这是上次跟你说的那个孩子。我朋友圈转发了你刊发稿件的事，她找我说你们一个学校的，还夸你讲课讲得好。那我成人之美一下。这孩子好学，有些问题想找你讨教。麻烦你多提点。
——应该的。纪叔叔您早点休息，降压药记得按时吃。
——好的，你阿姨刚才让我吃了。
通过。备注输入：学生—大三—林子枫。
点开个人签名——只有脊梁很直。
双关语吗？呵。
周曦暮发现林子枫正在逐条点赞了自己不设时限的朋友圈，随后又看到对方发来诚恳的道歉小作文。明里暗里抖机灵，说起自家和纪老的关系，真真假假的。周曦暮没什么认真回复的心情。
——周老师，听说您早上查房了？
——嗯。
——不好意思啊，屋里有点乱。我朋友来借住的事，能不能请您保密？
她在意这些事？
——这违反了公寓守则，而且传出去对人小姑娘名声也不好。
——知道了，下次不要这样。
面对教务主任，她在实话与谎言之间，叹着气选择了不看僧面看佛面。
“还好。”
教务主任十指交握抵着下巴，过来人似的嘱咐道：“你现在既是讲师，也是生活辅导员。放心管，大胆训！咱们越后退，他们越爱蹬鼻子上脸。小孩子嘛，还没定性。”熟稔背后竟藏着几分纵容。
周曦暮听懂了弦外之音，庆幸自己幸好没有节外生枝。
东草广场上喧嚣尘上的嘈杂自窗外传来，隐隐约约。
“周老师一会儿没课吧？”
……
“三、二、一——”
无数氢气球被放生，飘进云霄。
新生老生欢呼沸腾，声浪一波高过一波。
场边的十几名安保人员瞬间打起精神，炯炯有神地盯着场内的上千名学生。
学生会主席继续主持道：“请大家按照参加手册要求，佩戴好3D眼镜。”
遮光天幕下的巨幅屏幕骤然亮起。
“欢迎来到霍格沃茨·复大分院魔法世界——”
魔法大门开启，无数锋利箭矢向外射出，逼真得令围观人群中几个职工家属牵着的儿童大叫着闭上眼睛。
水滴穿过名胜古石，落入汪洋大海，蒸腾至浩渺云端，飞向太空。
“一览文艺殿堂，探索科学奥秘，挥洒运动汗水，增进同窗之谊——”
如果不是类似天文馆展览中的4D电影，刻板的配音几乎劝人入睡。
“百川‘复’海·百团大战第一枪——”火光连天，枪弹上膛，“正式打响——”
“后退半步死，向前一步生！小麻瓜们，你们敢不敢来？！”
震天炮声中，所有社团的小铺集体开始营业。
千名学子分散在一百五十多个社团展位前面。
“瞧一瞧，看一看哎！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新鲜出炉的‘摸鱼’社——”“摸鱼还要学？别搞笑”其他学生推开宣传册快步走开。
“同学，关心全球大事吗？模联了解一下！”“模拟联合国嘛？中学接触过……”
看来吆喝声最大的不一定吸引到最多关注。周曦暮这么想着。
她早已不自觉放下维持秩序的初衷，翻出多年前与之匹配的欣喜与雀跃，沉浸式融入活力四射少年的有趣活动。
黑白琴键延绵起伏，古典弦音雅趣共赏，焚香袅袅香茗飘散，剧社剪影百态人生；
足球小将飞镖射箭，支教志愿丈量山川，初秋乐队摇滚朋克，新潮舞社恣意翻转……
所有诗意青春、青葱岁月，都被摄影社的胶片永恒定格。
“枫总！”
“枫哥——”
“阿枫。”
人群中一只亮眼的花蝴蝶正翩翩起舞。她顶着可爱的瓜皮小帽，配着浓烈的紫金撞色穿搭，花枝招展地与各个社团相熟的美女同学热情招呼。
“那视频一看就是你做的！”
“对哦！那几个土老帽宅男搞不定的伐。”
“花了好久哦？老费事了吧？！”
“当然！不过——”林子枫骄傲地眨眨桃花眼，“为学生会效力我不稀罕！可想到你们都是些看惯了美的眼睛，多金贵啊，哪儿能敷衍了事？就算开几天夜车也一点都不累！让你们满意，是我职责所在。”时间管理大师这么说。
乖巧的讨好让学姐学妹们甘之如饴。
“这么大活动你咋才来！转校大业不继续了？！”笑眯眯的林子枫透过几人看见后面的秦笙，一把拉过来，不避讳地上下打量。
向来喜欢抄袭都市熟女穿搭的姑娘，破天荒穿了一袭中式白色开衩罗裙，内搭天丝亚麻的浅绿宋抹，裙摆绣满如意金纹，荷色腰襕勾勒得腰身盈盈可握，发髻高盘插紧玉簪，如初春樱花般清纯，分带微施，唇红齿白，欲语还休的。
恍惚间，有种贤良淑德、已为人妇的幻觉。
不远处一人望着这边状似亲昵的两名少女，转身向不大密集的地方漫步离去。
“大姐，搞咩啊？”
是背着自己报名参加汉服社了？还是让人下降头了？
仿佛孙悟空戴上金箍圈，女孩也被这身古装箍住了性格，秦笙娇羞抬眼。
“嘶——”林子枫气吸得跟智齿发炎似的，“好陌生！你能不能穿着这身，再跟我说一遍——”
“什么？”
“‘我是你爹’。”
“你……”秦笙神情生动了点儿，也让林子枫放心了些。
拌嘴被打断，身后传来女学生们高低错落的大呼小叫。
“好帅啊！”
旁边拳击社又找人打爆沙包吓唬小孩了？老母猪戴胸罩，一套又一套，每年都这套。林子枫不屑地撇嘴。
“公子，奴家有些腿软！”
“啊！这颜值我能舔一辈子！”
“能不能把汉服焊死在身上？！”
“智能机器人社太会整活了！”
有热闹不看王八蛋。林子枫的精灵耳动了动，不由分说拽着“仕女”钻进人堆。
社团成员基本清一水男生，人均海拔175，汉服加身，如虎添翼。
明制云纹纱道袍、落肩比甲、大袖披风、罩甲，唐宋圆领袍、曳撒、直身、长衫、工服、锦袍……
他们穿着古装与各自研发出的程控式或感控式履带机器人、关节机械手打擂台，进行古代文人雅士热衷的竞赛——投壶、击缶、手谈、斗茶。
穿越文似的，未来科幻与旧日文明的碰撞，摩擦出陌生又新奇的火花。
万绿丛中一点红，不过那唯一的女生也被安排换上男装。
装饰“云肩通袖”纹样的高领圆领袍，长袖挽起，脚蹬棕靴，长发高束藏于翘脚幞头之中，衣襟前后黑金虎纹，平添威仪。
“连中，贯耳十筹！”记分员宣布灰色小机器人的投壶结果。
最后一次机会，如果得中，也是平手。输给这个小机器人不亏，毕竟它是孙鲁晴年底稳拿优秀学员的重要加分项。
击缶声未歇，如战鼓，一鼓作气势如虎。
孙鲁晴对周遭的喧闹充耳不闻，凝神聚气倒持箭矢，扬起的手腕微动，箭矢依声落入。
且是倒插壶口。
静。
“倒中！满筹！”
本局结束，人胜。
“我靠！”一旁的男同学也跟着鼓掌称赞，“好厉害啊！还能倒着进？！”
衣袂翩跹，绰约风姿。大获全胜，也面色如常地放下卷袖，安慰地摸了摸灰色小机器人的头。
孙鲁晴映在男男女女一双双星星眼里，端的是当代“状元郎”的模样。
“她就是学生代表吧！”
“智性恋天花板啊！”
男的自惭形秽，女的想写婚书。
“靠北！你怎么帅得无法无天的？！”士别一日两夜，林子枫当刮目相看。
孙鲁晴平静的目光扫过咋咋呼呼的林子枫，落到秦笙腰间的系带。
好像有些松了。她抬手帮忙系紧。
呼——好一双佳偶天成的璧人！原本鼓足勇气想搭讪的女孩望而却步。
秦笙慌神地瞟林子枫，心虚道：“哎呀！是这个，这带子，老弄不好——”
“你俩挨近点。”林子枫大条着拉近二人距离，红娘似的鉴赏着、欣慰着，“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
历史专业的学生竟找不到合适的词句夸夸这份般配，这份养眼。
熟悉的无人区玫瑰气息，香气主人却并不是清冷性子的姑娘。那姑娘睫毛乱颤，不敢抬头去看紧挨着的贵公子，只能垂头望着两人随风相擦的袖摆，未留心身旁人鼻翼微动。
林子枫掏出手机为二人抓拍留影，再录个短视频。
秦笙不好意思地向自己承认，一知道社团活动详情，就连夜请托管服装道具大哥送来汉服，早上六点对镜梳妆，为的就是这一刻被满足的虚荣心。
很好，和想象中的，相差无几。小狐狸忍不住眯眼微笑，笑得人春心萌动。
可短暂的古装搭子已经被棋子就要落满的棋局吸引，招呼也不打地快步走开。
秦笙攥紧袖口，有些落寞地望着老干部一样背手弯腰观棋局的背影。
一点儿也不帅了，比她老爹还无趣。
另有动漫社汉服打扮的男孩凑过来想加联络方式。秦笙怒气正盛，挽上林子枫手臂瞪人家。
“不了，我对象会不高兴的。”嘴上跑高铁。
林子枫挡枪多次，皮糙肉厚，头也不抬地用另一只手滑手机逛某站作者界面，查看今天又涨了多少粉丝，多了多少弹幕评论，以获得满足。
——这一键换装绝了，大大吃德芙长大的吧！
——说好的踩点咋啪啪踩我胸口？！
——生产队的驴都歇不了这么久，快更新吧大大，ballball了！！！
正满足地笑着，眼前地面多了几双脚。林子枫抬头，看着几位研究生学姐。
“姐姐有事？”桃花眼里泛着亲近，“我们不是这社团的，你们要问的话——”
“林子枫。”第一个出声的是昨天的“貔貅”女生，“不是来找你的。”
“瞧我这脸盲的！您是刘猛他姐吧？”
对方冷笑一声。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秦笙小声问：“刘猛是谁？”不会又招惹了哪个有男友的女孩吧？
林子枫看向观棋不语真君子那家伙，转着脑筋没回答。
刘猛是食堂被女孩踢了的体育生，自从丢大人后就退了拳击社，还多了个“软蛋男”的绰号，听说后来连本职训练都不怎么参加，快被开除了吧？
“孙鲁晴！哎！嘛呢？叫你呢！”后面有个高个学姐大声唤她。
他们这小撮人聚得太近，氛围也怪，已经有人陆续注意到这边。
这残局已成死局，眼下研究不出解法，可以背下来回去慢慢琢磨。听到有人叫自己名字，默背完的孙鲁晴慢悠悠走过来。
“有什么冲我来。”桃花眼依然笑着，“别惹好学生。”
“冲你来？”刘萌也笑了，“人家两口子私事，你钻床底下了？搞笑得咧。”
苍蝇不叮无缝蛋。蹲了那么久，每年获得优秀学员和奖学金的栋梁之材，终于叫人抓住把柄。
秦笙脖颈一僵，下意识握住孙鲁晴的手，将冰凉的汗贴上去。
“两口子？谁俩？你算个谁？跟谁谁俩呢？！”林子枫扯了张泼皮的面具。
新生老生纷纷聚过来。
刘萌翻开手机折叠屏，最大程度地展示着一段监控视频。
她还是不死心地拿到了当晚画面。
林子枫蹙眉盯着两个醉得路都走不稳的人，先后跌进1001宿舍。
“喝多了回宿舍不行吗？你立法了？！”
刘萌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又切换界面开始打电话。
“大貔貅！大貔貅！大貔貅！大貔貅——”不远处响起熟悉的铃声。
好像有种甩手看热闹被发现的错觉。
一直不远不近暗中观察着，想确保社团活动圆满落幕的i人老师，不得不硬着头皮向人员最密集的地方走来。
人群自觉为她清出一条路。
秦笙畏惧地拽了拽林子枫花卫衣下摆，递给她一个楚楚可怜的眼神。
想到荣誉墙上孙鲁晴的照片，和秦笙父母的托付，林子枫仿佛忽然福至心灵。
她凑到孙鲁晴耳畔交代了几句，又趁众人注意力在周曦暮身上，让孙鲁晴猫腰钻出人群火速离开。
“导员，您讲咯！讲清楚里面到底什么情况好伐？”
追求平稳的教研生活这么难吗？
周曦暮看着惹了是生了非的几个人。
林子枫知道人多眼杂是非生，绝不能叫恶人先告状。
“周老师！视频是假的！早上房间里只有我。对吧？”
葡萄般的眼睛忽闪不停，像得了眼睑痉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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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真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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