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太医院后,罗珣先去了趟兵部,又回到户部衙门,忙到傍晚方下值回府,一身疲惫。
刚在户部应付完同僚拐弯抹角的打探,却还要应付母亲的追问、责难,还要安抚如蔷看到原封不动的食盒时的失落。
过去二十余年,他每日苦读,事事力争最好,并不觉得累。朔北三年,他殚精竭虑,亦不觉累。可如今他仕途坦荡,又心愿得偿娶到了如蔷,明明是他此生最轻松的日子,他却觉身心俱疲。
他只想,一个人好好安静一会儿。
用过晚膳,罗珣就去了外书房。
夜深了,窗外雪声簌簌,雪光裹着寒气,透过楹窗落到书案上,满桌冰寒。
书案上放着一摞卷宗,是朔北军近几年阵亡的将士名单,他今日去兵部调阅的,借的由头是:核实阵亡抚恤金。
筛选之后,最后只剩下两个名字,程大山,陆沉。
这两人都是将官,年轻有为,没有家室。
程大山,四年前战死,时年二十三岁;陆沉,两年多前战死,时年三十五岁。
相较而言,程大山的可能性更大。
一则,陆沉年纪委实太大,足足比时乔大了近二十岁,可以当她父亲了。
再则,陆沉战死的时间,在他和时乔大婚之后。按时乔的意思,那位将军彼时已经战死,这才嫁给他的。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这些年与朔北军打交道时,也听过一些关于这位陆将军的传闻。听说他相貌极其丑陋,是以常年戴着一张假面,这对年少慕艾的少女来说,着实很难生出什么少女情怀。
罗珣看着程大山的名字,久久未动。
他不知道此人与时乔有何种过往,能让时乔如此刻骨铭心,如此不顾一切。
他突然很嫉妒。
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情绪,且这种情绪越来越烈,在他心底疯狂叫嚣。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风雪骤然灌了进来。
他站在窗口,任由风雪肆虐。
想起他离开客栈时,时乔那双冰冷的眼眸,比这雪更冷上三分,像极了三年前她断亲时。
大婚日拜别父母亲,她堂前割发断亲,决绝道:“各位大人各位夫人请给做个见证,磕过头,断了发,我便还清了父亲的血脉恩情,自今日起,他便不再是我父亲。我不再是夏如乔,冠母姓时乔。”
他没想到,这个沉静的女子竟有如此刚烈的一面。
她说得决绝,做得也决绝。在堂上当即甩出生母的嫁妆单子,将生母的嫁妆悉数讨回,自那以后,便再也没与夏家有过来往。
如今,她又会做出什么来逼他和离?
和离后,她是要继续回朔北,去守着那个人用白骨筑的长城吗?
不知多了多久,他的身上落了雪,眉目上凝了冰,喧嚣的情绪被冰雪压下,他的目光渐渐恢复清明。
他竟在嫉妒一个已逝之人,甚至费尽心思去调查那人的一切——想来实在可笑,更毫无意义。
他素来心性沉笃、稳如磐石,从不被他人牵动情绪,更不会在无谓之事上虚耗心力。
今日这般反常,待冷静下来细想,他最终将其归因于男子天生的占有欲和掌控欲。
时乔是他的妻子,哪怕不是他的心爱之人,他也难以容忍她心里有别人。
原来,人性深处固有的贪执与私念,他也终究未能超脱。
“老爷,菡萏姑娘来给您送宵夜。”
玉河在门外禀了一声,得到罗珣回应,方推门进来,身后跟着的是如蔷的贴身丫鬟菡萏。
菡萏手里提着食盒,行礼道:“老爷,夫人给您熬了甜汤暖胃,说冬夜寒凉,让您保重身子。”
她将白瓷盅并两碟点心摆到书案上,又道:“夫人问您今晚可还要回去就寝?也好给您留门。”
罗珣这才想起,今日是新婚第二日,他该早点回房歇息。
以往他埋首案牍时,时乔比他还忙,是以从不催他,不会催他回去用膳,更不会催他就寝。他觉得这种相处模式很好,轻松自在,彼此互不打扰,互不约束,却在朝着同一个目标努力。
可现在才明白,他们的目标从来都不一样。时乔不催他,只是不在意罢了。
“姑爷?”
菡萏见罗珣只定定看着桌上的点心,也不说话,便小心翼翼提醒了一声。
罗珣:“一会儿便回。”
-
长夜寂寂,霜天无声。
皇城西侧,靖国公府巍然盘踞在广阔的天地间,生生吞下半坊之地。朱漆大门如凝血般暗沉,逾三丈的青砖院墙蜿蜒如城郭,遮住了高墙内的飞檐斗拱和古木森森。
暗夜下,整座府邸犹如一头蛰伏的饕餮巨兽,仿佛随时要挣破夜色人立而起。
高墙内,外书房一灯孤明,照破了寒色。
萧烬默坐书案前,手里拿着一支翡翠簪子,眸光幽沉。
簪子通身碧绿,似一株乔木,树干笔挺,枝冠丰茂,若是细瞧,在靠近簪尾处隐约可见一个“乔”字。
那个位置显然被打磨过,试图抹去字迹,但那字刻得深,终究不能尽数消除。毕竟若打磨得太厉害,那里势必要凹陷进去,反而更打眼。
他指腹抚上那个字,轻轻摩挲。
厢房门打开,张三拱手禀道:“国公爷,阎寺卿来了。”
萧烬将簪子放回锦盒,“让他进来。”
张□□出去,对着候在书房外三丈远的阎寺卿扬声道:“阎大人,国公爷有请!”
阎寺卿远远地应了声,从头到脚整理了遍衣冠,方迈着四方步,往书房走。
待走近了,就听戏谑的声音从屋顶上传来,“阎大人,你每回都站那么老远作甚?”
阎寺卿不用抬头看就知道,是靖国公另一个贴身护卫李四无疑了。
他最头疼和此人打交道,自己堂堂三品大员,却时常被他奚落得体无完肤,偏他还不敢得罪了。
我为何站这么远,你心里没点数吗?!
你们这国公府,里里外外明里暗里到底埋伏了多少高手?
半个月来,有多少人死在了国公府,多少人死在了外书房三丈内!
我有几个脑袋,敢去冒这个险?
他抬头冲着屋顶上的李四笑眯眯打招呼,“李护卫辛苦。”
李四笑嘻嘻道:“阎大人人称笑面阎王,怎瞧着胆子这么小呢?”
阎寺卿幽怨地瞧了他一眼。
有你们主子在,我顶多算个小鬼!
这半个月来他常伴靖国公左右,其抄家时杀伐果断的狠辣,让他自叹弗如,其刑讯手段,更是让他这个老刑讯胆战心寒,只保佑自己别落到他手里。
进书房前,阎寺卿又整理了遍衣冠,端肃了仪态,方推门进去。
整座外书房阔达五间,无一隔断,却并无敞亮之感。沉闷厚重的黑檀木彻底占据了这里,吞噬了光线,也吞噬了声响。
房中摆放的椅榻、几案,无不沉厚、刚硬,没有半分圆融。一列列黑檀木书架顶天立地,兵法典籍、卷宗图册层叠垒砌,腐朽的墨香混着檀香侵入肺腑,直压得人喘不动气。
确切说,那气味已算不得墨香,而是上好的墨锭与宣纸在历经岁月久远,纤维一寸寸断裂,散发出的微尘般的枯朽气。
倒是那些雕工精良的檀木家具,虽已色泽晦涩,却不见腐朽,就如墓碑一般静静矗立在那里,见证着原主人曾经的威严与辉煌。
这座宅子,原是镇西王府邸。镇西王因通敌被满门抄斩后,便空了下来。时隔二十多年,又被赏赐给了靖国公。
宅子年久失修,处处需修缮换新,靖国公倒也不介意,说事急从权,只让工部将不合规制的地方整改了,其他一切如旧,便住了进来。
至于那“事急从权”是什么,便不可说了。
他只是猜测,猜测。
阎寺卿收敛神思,绕过镂雕蟠螭纹的屏风。
右侧的房间中央,巨大的黑檀木书案横踞其间,靖国公静坐于书案后,一身玄色暗纹常服,几乎与这满屋的黑沉融为一体。
阎寺卿在书案前三步开外的地方站定,规规矩矩躬身行礼,“靖国公,刑讯室准备妥了,可是要提审威远侯?”
两刻钟前,靖国公差人去大理寺传话,让他过来一趟。
他立马就猜到靖国公又要刑讯了,这位新晋的阎王爷最喜欢深夜提审嫌犯。昨晚刚抄了威远侯的家,他揣测上意,定是提审威远侯无疑了。
他这个人最讲效率,得了消息立马安排下去,这才匆匆过来回话。他就是靠这个,一步一步爬上来哒。
他眼巴巴看着靖国公,只求一个赞许的目光。
却见萧烬神色不动,连个眼神都没给他,“今夜不刑讯。”
阎寺卿一愣。
不审案?
那他岂不是白准备了?
转念一想,又高兴起来,那他今晚岂不是可以回家了?
靖国公府离大理寺不远,心血来潮时,靖国公就会去大牢里提审犯人,不拘是白天还是深更半夜。
只苦了他这个大理寺卿,靖国公审案,他没有不陪着的道理,只好在值房安家随时待命。这一住就是小半个月,家中小儿恐怕都不认得他了。
阎寺卿高兴得直搓手。
却听头顶传来一句,“给你个差事。”
刚刚燃起来的小火苗瞬间被浇灭,阎寺卿认命地抹了一把辛酸泪,恭声问:“不知是何差事?”
靖国公:“去趟侍郎府,请罗大人过来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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