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见简清之是什么时候呢？
琳琅依稀记得，那是两年前在幽州府狱中，清俊的少年只着中衣，被捆绑在一人高的十字架上，被狱卒鞭打得遍体鳞伤、浑身是血。
但他口中始终重复着一句话：“我是被冤枉的。”
琳琅走进了牢房，命所有人离开。
简清之的视线已被血液模糊，依稀看到有人走到自己的眼前，他费力地睁开眼，仔细辨认，才发现来人是琳琅。
“姐姐……我是被冤枉的。”简清之声音虚弱，带着一丝哀求。
琳琅：“我知道。”
她又怎会不知呢？
是她在幽州府衙上口若悬河，将精心伪造的证据一一呈上，只为坐实简清之南梁细作的罪名。
一个南梁人被指认是南梁细作。
多么合情合理，多么天衣无缝。
琳琅从怀里掏出了一封和离书，递到简清之面前，声音没有一丝温度：“签了它，一切都结束了。”
简清之露出一丝苦笑，笑容里满是无奈与不甘：“姐姐，你一定要同我和离吗？”
琳琅：“我说过，若是你不同意与我和离，我什么都做得出来。你这条命如今在我手上，若是你还想活着，就签了它。”
简清之闭上眼睛，泪水混着血，顺着脸颊缓缓滴落，他终究还是屈服了：“好，我签。”
简清之被狱卒从架子上解下来，搀扶到桌子旁，平时这一套流程都是逼着犯人签口供，今日也算是殊途同归。
简清之颤抖着双手在和离书上签字画押，血红的手印令人触目惊心，他流着泪将它递给了琳琅。
琳琅接过，匆匆扫了眼，确认没有问题后，转身便准备离去。
“姐姐，我们还有机会再见吗？”简清之在她身后问道，满怀希望的话中却透着无尽的绝望。
琳琅的脚步顿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回头，径直离去了。
她安排人给了简清之一些钱，将他送到南梁与北燕的边界处，剩下的路便由他自己走吧。
琳琅也想过直接杀了他，但简清之最后那句话，终究让她心软了。
却不想造化弄人，兜兜转转，今日竟在南梁皇宫里再次见到了简清之。
琳琅看了眼跟他坐在一起的程景和霍子申，如果没有猜错，如今他摇身一变，竟成了汉王简玉山的侄子简卿煜。
从前是人为鱼肉，我为刀俎，如今当真是颠倒过来了。
程景还站在琳琅面前，琳琅干笑一声，硬着头皮接过了绢花，行礼致谢。
此刻，琳琅手里捏着绢花，脑子却是一团乱麻，额角冒出细密的汗珠。
一想到她与简卿煜的恩怨，她的心就悬到了嗓子眼。
以她对简卿煜做的事，就算他现在站起来揭穿她的身份也不为过。
她的目光下意识看向他身下的轮椅。
他怎么会坐在轮椅上，难道他站不起来了？
他怎么站不起来了，两年前不还是好好的？
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对，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若是她的身份在此时被揭穿，将她斩首示众也就算了，只怕连累了赵家，担上个私通外敌的罪名。
琳琅越想脑子越乱，感觉里面像是搅成了一团浆糊。
此时她还不忘了，自己手里拿着程景的绢花，要是今日没有人再给她一枝花，岂不是她真的要嫁给程景了？
她瞥了一眼魏显，那人虽然看向他的方向，却双目失焦，“对瞎子抛媚眼”这句话，此刻竟如此贴切地应了景。
她又看了眼霍子申，显然对方对这场遴选毫无兴趣，从头到尾都像雕塑一样坐在那里，跟瞎子也没什么区别。
最后是……简卿煜。
一束绢花递到了琳琅面前，捧着绢花的是方才站在简卿煜身后的小厮，那人笑着道：“这是我家公子给姑娘的绢花。”
琳琅小心翼翼地接过绢花，回头看向简卿煜，只见对方露出一个令她毛骨悚然的笑容。
那笑容里包含着恨，还是别的什么，一时间她也分辨不清。
琳琅拿着两束绢花离开了御花园，迎面遇上了同样拿着两束花的苏沁。
“琳琅！”苏沁飞快跑来，同琳琅撞了个满怀：“我拿到了大皇子和程公子的花。”
琳琅：“那你想好选谁了吗？”
苏沁红了脸颊，神色娇羞，扭扭捏捏不肯作答。
琳琅见她这副模样，便知她心里有数，不再多言，拿起手中的两束绢花上下打量，心里犯起了愁。
“你这两束花是谁给你的？”苏沁好奇地问道。
琳琅：“程公子和简公子。”
苏沁：“程公子相貌好，又文武双全，简公子空有一副好皮囊，却是个扶不上墙的阿斗，自然是要选程公子了。”
琳琅见她分析起来毫无芥蒂，心知便知道她属意的恐怕就是魏显了。
“赵姑娘。”
琳琅闻声转过头，只见唤她的人正是方才替简卿煜送花的小厮。
那小厮长得白白净净，圆头圆脸的，分外讨喜。
“在下是简公子的近身随从，方喜，公子想同姑娘见一面。”
苏沁拍了拍琳琅的肩膀，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相比之下，琳琅的心情却格外沉重，她跟随方喜走到了御花园一角的御景亭。
那亭子位于假山顶部，下方紧邻池塘，四周繁花似锦，开得争奇斗艳，是个风景秀丽的好地方。
亭中穿着月牙袍的男人仍坐在轮椅上，面前摆着一副残棋，可他却无心于此，偏过头来，静静地看着水中的游鱼出神。
琳琅忍不住放慢了脚步，简卿煜的确有一副人人称赞好皮囊，也正是如此，当年她在人山人海中一眼便瞧中了他。
哪怕你要数落他百般不好，也要违心地夸赞一声他的容貌。
简卿煜似乎听到了琳琅的脚步声，转过头来，倚靠在轮椅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她的背后是西沉的落日，播洒出耀眼的光辉，将她的身影勾勒得有些虚幻。
琳琅相比两年前瘦削了许多，特别是两颊处的婴儿肥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同样消失的，还有她从前意气风发的模样。
她变了，他也变了，可有些恩怨依然像根刺，蛮横地横亘在他们中间。
琳琅走到简卿煜面前，按照宫里的规矩，行了个礼，道：“见过简公子。”
简卿煜的视线在琳琅手中的两束绢花上顿了一下，道：“繁文缛节是做给旁人看的，今日只有你我二人在这里，就不必拘礼了吧。”
琳琅从善如流地在他对面坐下，却依然嘴硬道：“琳琅与简公子今日第一次见，简公子说话怎么像是见到故人一般。”
简卿煜：“我命人拿着你的画像到荆州问问，看看真正的赵琳琅究竟与你有几分相似。”
琳琅吃了个瘪，索性还是摊牌了：“赵家于我有救命之恩，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有什么怨气冲我来，只要不揭穿我的身份。”
简卿煜垂下眼眸，捏起一颗棋子轻轻摩挲着，道：“我可以不揭穿你，但你要为我做事。”
琳琅反问道：“我能为你做什么？”
“这话你应该问你自己，”简卿煜冷笑道：“李琳琅，你不要忘记，你对我做过什么。”
欺骗、背叛、构陷，琳琅哑口无言，每一个字上都沾满了简卿煜的鲜血。
简卿煜曾有多么炽烈地爱过她，如今就有多么恨她。
许久的沉默后，琳琅叹了口气：“遴选不过是个幌子，程景、霍子申和你，都是来求娶南梁公主的，有喜欢的便娶回去做个妾室，正妻之位是留给公主的。”
琳琅直视着简卿煜的眼睛：“你想让我帮你娶到南梁公主？”
简卿煜将棋子放在棋盘上，并未答话。
琳琅见他慢吞吞地下棋，不理会自己，心生烦躁，拨弄开他悬在棋盘上的手，拿起了一颗棋子放在了棋盘上：“黑棋赢了。”
简卿煜皱起眉头：“你怎么看出来的？”
琳琅点着其中一排黑棋：“你看，五星连珠。”
简卿煜从轮椅里掏出了一本书，丢给了琳琅：“你还是好好研究怎么下围棋吧。”
琳琅大致翻了翻，这的确是本围棋入门的好书，只是随身带着这本书的人，围棋水平恐怕也……
简卿煜读懂了琳琅眼中的意思，挥挥手让她赶紧走。
“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转身将要离开时，琳琅突然听到简卿煜在身后问道。
琳琅转过身去，看了眼简卿煜身下的轮椅，笑了笑：“听说你这两年过得不错，我就安心了。”
简卿煜笑了，只是那笑意不及眼底。
琳琅：“那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简卿煜：“听说你这两年过得不好，我就安心了。”
琳琅：“……”
“李琳琅，我的婚姻可不是棋盘上可以任人摆弄的棋子。”
琳琅困惑地回过头去，看向简卿煜，然而他正专心摆弄着棋盘上的棋子，没有抬头看琳琅一眼，仿佛方才那些话不过是她的幻听。
从御花园回储秀宫的路上，琳琅远远瞧见了程景，他正悠然地背靠假山，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手中的珠串。
察觉到琳琅向他走来，程景站直了身子，向琳琅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
琳琅微微欠身，道：“见过程公子。”
程景：“想不到再见赵姑娘竟是一个月以后了。”
琳琅：“程公子的伤可好些了吗？”
程景：“承蒙赵姑娘挂念，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琳琅见程景这么说，便再次行礼，准备告辞离去，却不想被程景拦下：“我很好奇，简卿煜同你说了些什么？”
琳琅微微偏过头：“程公子等在此处，就是想问这个的？”
程景含笑不语。
“不过是说些我嫁与他的诸般好处罢了。”琳琅神色平静，语气淡泊，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话落，她眼睛一转，道：“不妨程公子也说说看，琳琅也好做抉择。”
程景微微沉吟，思忖片刻后道：“我可以让赵姑娘做想做的事。”
琳琅面露困惑，追问道：“我想做什么事？”
程景：“潇洒自在，快意江湖。赵姑娘不是会困于后宅的女子。”
琳琅听闻，只是笑了笑，并未多言，转身告辞离去了。
当琳琅回到储秀宫时，天色已经黑了，宫门前挂起了大红灯笼，宫里一片寂静，嬷嬷们在廊下打盹。
已经没剩几个人了，只剩几位拿到了绢花的女子明日再定。
苏沁见琳琅一晚上都心神不宁，频频出神，好几次欲言又止，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最终还是作罢。
估计琳琅还在纠结嫁给程公子还是简公子。
夜深人静之时，琳琅突然从床上猛地坐起身来，把一旁还未睡熟苏沁吓了一跳。
她把绢花落在御景亭的桌子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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