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莺？先醒醒，把药喝了再睡……”
熟悉至极又恍如隔世的少年嗓音，如同一捧清冽泉水，浇在祝语莺干涸开裂的灵魂上。
她的胸口隐隐作痛，好像那柄来自魔修的长剑还钉在那里，要让她的魂魄无处可去，永世不得超生。
祝语莺下意识抬起手，往胸口摸索，半途却碰到一片布料顺滑的衣角。
她蓦地睁开双眼。
浅紫色的纱罗床帐，看着很陌生。既不是她床架会挂的，也不像是阴曹地府里会有的。
视线茫然下移，便是那张曾经与她朝夕相对的俊美面容。少年时代的叶苍澜坐在她床边，一袭玄色窄袖襕袍，手里拿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
哪怕衣着素净，也掩不住他非同寻常的光华与气质，如同一柄包裹在锦缎里的冰刃，寒凉贵气又锋锐无匹。
见她醒来，叶苍澜紧绷的眉眼瞬间柔和下来，嘴里却数落她道：“昨夜怎么不关窗户？你才炼气期，又是文修，可禁不住吹一夜的冷风。”
如同她从小到大每一次生病，给她喂药前，叶苍澜先低头抿了一口药汤。似是觉得温度过于烫了，他的指尖冒出晶莹寒气，将瓷碗冰过一瞬，才一手扶起她，一手把药碗没被碰过的另一边抵在她唇边。
“我尝过了，不苦。”他轻声哄着，“喝完还有蜜饯吃。”
祝语莺仍在怔愣着，不错眼地盯着他猛瞧，被灌下一整碗苦涩的汤药也丝毫没有不满，乖得让叶苍澜心生警惕，怕她高热烧坏了脑子。
他把空碗放在旁边，伸手去探祝语莺额头，还没碰到她，就先一步被她握住了。
“阿澜，”祝语莺喃喃道，“你怎么在这儿？”
叶苍澜由着她拉手，又伸出另一只去探她额头温度，奇怪道：“我当然在。除了你身边，我还能去哪里？”
探到体温没再升高，叶苍澜松了口气，见她眉眼间似有愁色，安慰道：“放心，请医修来看过了，只是普通的风寒，不会耽误入学的。扶摇山那一万级台阶，本来也打算我来抱你上去，左右不会累着你。”
他这话如同晨钟暮鼓，将祝语莺的灵魂连同无数记忆的碎片，彻底敲回了肉身里。
入学前一天倒霉地染上风寒、扶摇学宫绵延不绝的雕梁画栋、从山脚蜿蜒到山顶的通天阶、还有年少的叶苍澜抱着她登阶时，安稳又温暖的手臂……这些过往回忆，反复冲刷着祝语莺的神识，让她意识到某种玄之又玄的机遇，于此刻降临在她身上。
祝语莺趁其不备，把被子兜头掀在叶苍澜身上，风一般跑到窗前，向外头望去。
窗外的景色她已远离太久，但仍然熟悉至极——博古镇。
它地处姑苏边界，紧邻大晟第一学府扶摇学宫，镇中不事农桑，只做扶摇师生的生意，遍地皆是客栈、书舍、古玩字画等等商铺。各色幡子下，许多身穿扶摇弟子服的学生出入往来，挑选课业所需。
再远处，则是学宫所在的扶摇山。此时正值初秋，满山的枫树层林尽染，如烈焰一般点燃整座高峰，直入云霄。
“怎么不穿鞋就跑？”叶苍澜猝不及防被她掀来的锦缎被子整个兜住，刚甩开，又见她光脚踩在地板上，跑去窗户那儿开窗吹风，登时怒了。
祝语莺刚瞧了一眼博古镇，他便闪身追上来，抄起她肩头和膝弯，飞速将她抱回床上，又拽来床榻最里侧搁置的两套被褥，三下五除二将她裹成了个大蚕茧。
“不许再乱跑，乖乖睡觉。”他尽力让自己的语气严厉起来，“修士不惧风寒这种小病，睡一觉发了汗，明早起来就不难受了。”
可是他就这般活生生的、亲密无间的站在她面前，祝语莺怎么舍得闭上眼？
看完博古镇，她心里已经有了底，又细细去看叶苍澜，而后在被子卷里扭了一会儿，终于挣出来一只手，去摸叶苍澜犹带少年稚气的俊秀脸庞。
叶苍澜：……
他脸上维持着恼怒神色，耳朵却悄悄红了。
祝语莺出神地望着他，句尾不易察觉地微微颤抖。
祝语莺：“你……今年应该是十六岁。”
叶苍澜疑惑地看她一眼：“嗯。”
祝语莺：“那我今年便是十五岁。”
叶苍澜点头：“真是伟大的发现。”
祝语莺：“这个月初，我们收到了扶摇的名册。”
叶苍澜：“嗯。”
祝语莺：“我娘想派几十个丫鬟和护卫送我过来。”
叶苍澜唇角微微扬起：“但你嫌他们太累赘，所以在出发的前一天夜里拉着我跑了。”
还说这像是在私奔。
祝语莺：“一路上玩得很痛快，但是到了博古镇的客舍之后，没有丫鬟给我关窗户，我……”
“等等，”叶苍澜纠正道，“我临走前有给你关上，但你半夜嫌闷，又自己打开了，才会得风寒。”
时间太久远，祝语莺早就不记得具体细节，闻言诧异道：“这样吗？”
“不许抵赖。”叶苍澜以为她要讨价还价，正色道，“该喝的药必须要喝。”
“阿澜……”祝语莺一时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更深深恐惧这是自己九泉之下心有不甘，幻想出来的一场美梦。
叶苍澜哪怕恋恋不舍，也还是把她的手从自己脸上拉开，塞回被褥里，又替她仔细掖好被角。
听见呼唤，他抬眼看她：“怎么？”
“你……”祝语莺低声道，“你才是想抵赖。刚才答应我的蜜饯呢？”
她本来要说的肯定不是这个。叶苍澜瞥她一眼，摸向芥子袋，取出一包沾满糖粉的杏脯，喂她吃了两块。
祝语莺吃完，又道：“好甜，我渴了。”
叶苍澜便用帕子给她擦去嘴角的糖粉，起身给她倒茶。
桌上的茶还是昨晚他给祝语莺泡的，早就已经冷了。叶苍澜把果盘里的桃子切开，让祝语莺先吃着解渴，然后再重新泡一壶热茶。
叶苍澜虽是祝府侍卫，但身为祝语莺母亲斟雨剑仙的首徒，终归与普通的仆役不同。他自小和祝语莺一起接受夫子教诲，礼仪茶道无一不精，动作行云流水又赏心悦目。
注水时，他手腕处似有玉石相击的清脆声响。这动静细微至极，却让祝语莺的目光牢牢黏在了上面。
那是一串赤玉手链。三十几颗玉珠用红绳串起，在叶苍澜手上绕了两圈，成为他身上唯一的亮色。
渝州盛产赤玉，祝家又是渝州第一世家，每年自然有源源不断的极品赤玉送入府中，为其滔天权势增光添彩。
每年除夕将至，祝语莺的父亲都会在里面选出品相最佳的那些，让玉石匠人打磨成圆润的小珠，再和金锞子一起装进红封，在除夕夜送给自己的三个孩子。
而在祝语莺和叶苍澜之间，这些玉珠又别有一番特殊意义。
每次叶苍澜让她格外满意又或者格外开怀，她就会送叶苍澜一颗赤玉珠。送给他第一颗时，其实是因为她每日都使唤叶苍澜做这做那，良心略感不安，但又享受叶苍澜对她的言听计从，所以才想到拿这些珠子略做补偿。
年幼的祝语莺向叶苍澜承诺，等他攒到一百颗，就可以向她许下一个愿望，只要她力所能及，就一定会为他实现。
她说得认真，叶苍澜听得更认真，买了一根最结实的红绳，把珠子们穿成一条越来越长的手链，日夜佩戴，从不离身。
现在看着那珠串手链，祝语莺又想起上辈子。说是上辈子，其实对她来说差不多就是两天前，当着数千名将士的面，她与叶苍澜割袍断义。
哪怕言语间被她百般折辱，玄衣剑修也依旧紧紧抿着嘴唇，暗金色的眸子毫不回避地和她对视，想要看清她的骂声究竟几分真心。
叶苍澜总能看穿她所思所想。她之前只会觉得心有灵犀，这次却怕极了他执拗的目光。
祝语莺上前一步，长剑刹然出鞘，劈在叶苍澜右臂。剑刃在他的小臂划出长而深的伤口，也斩断了他手腕上绕了五圈的珠链，鲜血与近百颗赤玉珠一起泼洒在荒地上。
叶苍澜的瞳孔剧烈收缩。这一剑像是斩断了他不可言说的某种痴念，玉珠掉落的声响明明几不可闻，却好似无数柄尖刀，插进了他的骨头缝里，让他的脸色在一瞬间灰败下来。
也是在这一瞬，众人才惊奇地注意到他凌乱的长发、不合手的佩剑、多处破损又沾满泥点的外袍……如此种种，无一不让他看起来狼狈又落魄，像只被弃养已久的黑猫。
只不过，他之前一直相信自己是有家的，这信念感之强，足以让他对加诸己身的无数苦难视而不见，跟随祝语莺一路走到现在，也盖过了他周身的不堪。
直到被主人亲自揭穿这场幻梦，才让他结结实实地摔断了一身傲骨。
祝语莺收剑入鞘。她的心脏痛苦而剧烈地跳动着，语气却冰冷得可怕。
“看在你跟随我多年的份上，我姑且留你一命。但你对我的欺瞒，我绝不原谅。”她调动灵力，让四周的每个人都能听清她的声音，“大晟生死存亡之际，绝不容许卑劣的魔修潜藏在军营。”
“滚吧。”她搭在剑柄上的指尖微颤，“再也不要让我看见你。”
在迎向魔修大军的前一个夜晚，祝语莺选择瞒下一切，把陪伴她此前数万个日夜的侍卫抛弃在身后，孤身走向了自己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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