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的天幕低低压着梁都巍峨的城郭,朔风如刀,卷着零星的雪沫子,刮在人脸上,又冷又疼。
卫国送亲的车队,就这么孤零零地停在朱雀门外,像被人遗弃在岸边的孤舟。
车队最中央的那辆沉香木马车,雕着卫国皇室的九凤朝阳图腾,在这灰败的冬日里,显得格外讽刺,也格外寂寥。
车厢内,暖炉的银碳烧得正旺,侍女晴霜搓着冰冷的手,脸色比外面的天还难看。
“公主,都一个时辰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焦急和屈辱。
“城门守将只说奉命行事,让我们在此等候,宫里却迟迟不来人。”
迟玉正临窗坐着,指尖捻着一串沉水佛珠。
她身上穿着的是卫国最华贵的织金嫁衣,头冠沉重,压得她脖颈发酸。
然而她的神情,却平静得像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
车帘外,终于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一个尖细得有些刻薄的嗓音。
“哎呦,让卫国的贵人久等了。”
一个面白无须的内侍,领着几个小黄门,手里捧着拂尘,脸上挂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咱家是奉王上口谕,前来迎接卫国长公主殿下的。”
他那个迎接二字,咬得又长又重,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轻蔑。
晴霜的脸色瞬间煞白,隔着车帘,她都能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恶意。
内侍清了清嗓子,声音扬得更高了。
“王上口谕——”
“卫国长公主迟玉,一路舟车劳顿,寡人心甚恤。”
“暂安置于镇北将军府中休养,待身子爽利后,再议入宫之事。”
“长公主,接旨吧?”
此言一出,车队里所有卫国侍从都变了脸色,和亲公主,不入王宫,反入臣子府邸?
这不只是羞辱,这是将卫国的颜面,狠狠地踩在脚下。
晴霜气得浑身发抖,一脸不悦。
“公主……”
她刚要开口,却被车内一道清冷平静的声音打断。
“知道了。”
只有三个字,没有愤怒,没有疑问,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那内侍脸上的假笑僵了一瞬,似乎没料到会是这种反应,他本准备了一肚子说辞,来应付这位公主的哭闹或质问。
可现在,这些准备全都落了空,他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说不出的憋闷。
车帘自始至终,未曾掀开分毫,那位传说中艳冠天下的卫国长公主,连一个影子都未曾示人。
只留给这凛冽寒风,一句轻飘飘的“知道了”。
王宫没去成,送亲的仪仗自然也散了。
最终,只有一顶青呢小轿,在几个小黄门的护送下,从镇北大将军府最不起眼的西角门,被抬了进去。
一路上,府中下人远远看见,都像避瘟神似的绕着走。
窃窃私语声,像蚊蚋一般,嗡嗡作响。
“瞧见没,就那个,送来咱们府上的。”
“听说是卫国的公主,啧啧,这下可成了笼中鸟了。”
“小声点!这可是王上亲自塞进来的人,谁知道是什么意思。”
“听说是王上要将她赐给将军,以后不会是我们的夫人吧?”
小轿在府中最偏僻的角落停下。
一块斑驳的木匾,悬在院门之上,依稀可以辨认出三个字。
晚照阁。
名字倒是雅致,景致却实在不敢恭维。
院门上的朱漆大片大片地剥落,露出底下腐朽的木色。
庭中一棵老槐树,半边枝丫已经枯死,在寒风中张牙舞爪,像个垂死挣扎的老人。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散不去的、潮湿的霉味。
这里,与其说是客院,不如说是一处被遗忘了多年的冷宫。
晴霜扶着迟玉下轿,看着眼前的景象,眼圈瞬间就红了。
“公主,他们……他们欺人太甚!”
迟玉抬起眼,环视了一圈。
她的目光掠过枯树,掠过布满枯叶和灰尘的石阶,最后落在那块晚照阁的牌匾上。
“晚照,”她轻声念着,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尚有余晖,不算太差。”
这时,两个穿着府里统一青布衫的侍女走了过来。
为首的那个,约莫十六七岁,眉眼间透着一股机灵劲儿,叫小翠。
她对着迟玉福了福身,姿态还算标准,眼神却带着几分不动声色的打量。
“奴婢小翠,奉将军之命,前来伺候殿下。”
她身后的另一个侍女,看起来年纪更小些,一直低着头,显得很胆怯。
“奴……奴婢小环,见过殿下。”
这便是这座府邸的主人派来的人了。
一个,是眼线,另一个,或许也是。
迟玉在晚照阁安顿了下来。
带来的嫁妆和大部分侍从都被拦在了府外,只留下晴霜一人贴身伺候。
当天下午,小翠便端着茶水进来了。
“殿下,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吧。”
她把茶盏放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
晴霜上前一摸,茶壶是温的,可倒出来的茶水,却是半点热气也无,分明是早就凉透了的。
晴霜的火气“噌”一下就上来了。
“你!”
迟玉一个眼神制止了她,她端起那杯冷茶,仪态优雅地抿了一口,然后,她对小翠微微颔首。
“有劳了。”
她的脸上没有丝毫愠色,仿佛喝到的是什么琼浆玉液。
小翠眼底闪过一丝错愕。
她本以为,这位落难公主至少会发点脾气,或者斥责几句。
可她什么都没做,这让小翠感觉,自己那些精心准备的小动作,都成了笑话。
第二天,小环来送早饭时,因为太过紧张,脚下被门槛绊了一下。
“哐当!”
一声脆响,食盒掉在地上,一碗清粥摔得粉碎。
小环吓得脸都白了,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浑身抖得像筛糠。
“殿下饶命!奴婢不是故意的!殿下饶命!”
小翠站在一旁,嘴角噙着一抹幸灾乐祸的冷笑,等着看好戏。
然而,迟玉却从软榻上起身,亲自走到小环面前,她没有斥责,甚至没有皱一下眉头,她伸出手,温和地将瑟瑟发抖的小姑娘扶了起来。
“碎了便碎了。”
她的声音很轻,像春风拂过湖面。
“人没事就好。”
小环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眼前这位公主。
她穿着素净的衣衫,未施粉黛,可那双眼睛却比天上的星辰还要温润明亮。
那一瞬间,小环的心里,莫名有一股暖意流过。
而一旁的小翠,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她发现,自己完全看不透这位公主。
从那天起,晚照阁里每日都会飘起一缕独特的香气。
那是迟玉带来的熏香,名曰梦浮生。
香气清冷,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药草味,有凝神静气之效。
这香气,成了她在这座困笼中,唯一属于自己的印记。
她每日读书,焚香,品茶,偶尔和晴霜闲聊几句。
看似与世无争,逆来顺受。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是在忍耐。
她是在观察,在等待。
等待一个时机。
入冬的第一场大雪,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不过一夜之间,整个将军府便被裹上了一层厚厚的银装,万籁俱寂,只听得见雪花簌簌落下的声音。
苏逸处理完最后一本军务,捏了捏发胀的眉心。
北境的军报让他心烦意乱,胸中郁结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燥气,他披上一件玄色大氅,走出了书房。
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他的脚步竟朝着府中那个他几乎已经遗忘的角落走去。
晚照阁。
他推开那扇虚掩的院门,门轴发出“嘎吱”一声轻响,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清晰。
庭院之中,白雪皑皑,枯枝挂雪。
就在那条通往正屋的廊下,一盏孤灯,散发着昏黄而温暖的光。
灯下,设着一方案几,一方棋局。
一个女子,身着一袭如火般艳烈的红衣,正对着棋盘,独自而坐。
她一手执黑,一手执白,与自己对弈。
廊外的风雪,似乎被一道无形的墙隔绝在外,丝毫侵扰不到她。
她眉眼低垂,侧脸的轮廓在灯光下显得清冷而柔和。
苏逸的脚步,就这么顿住了。
他见过无数美人,或娇媚,或温婉,或英气。
却从未见过任何一个女人,能将这般清冷的气质和阶下囚的身份,如此诡异又和谐地融于一体。
棋盘上,黑子落下,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迟玉抬起了头,她的目光,穿过昏黄的灯光与飞舞的雪花,幽幽的落在了苏逸的身上。
她的眼神很静,像结了冰的湖面。
“将军深夜到访,是有事吗?”
她的声音和她的眼神一样,清清冷冷,不带一丝情绪。
苏逸缓步走上回廊,掸了掸肩上的落雪。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目光却落在了案几一角的香炉上。
“梦浮生?”
他嗅着空气中那股独特的香气,缓缓开口。
“好名字。”
迟玉为自己斟了一杯茶,袅袅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
“人生如梦,恍若浮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苏逸的目光锐利如鹰,他注意到她端起茶杯时,露出的那截手腕。
莹白如玉,毫无瑕疵,但她修长的手指关节处,却有着一层极薄的茧。
那不像是弹琴绣花能磨出来的。
“公主殿下的手,”苏逸的语气意味不明,“倒不像是一双只懂风花雪月的手。”
迟玉放下茶杯,抬眸迎上他的视线。
她的眼睛里,没有丝毫被窥破的慌乱,反而漾起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哦?”
“将军觉得,我这双手,该是做什么的?”
苏逸向前一步,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着一股迫人的压迫感。
“身在樊笼,当有樊笼的自觉。”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警告。
“有些不该有的心思,还是趁早收起来为好,王上虽然将你送到我府上,但劝你不要对我动心思。”
空气,瞬间凝滞。
廊下的灯火,似乎都暗淡了几分。
迟玉却笑了。
她没有起身,甚至没有挪动分毫,只是微微扬起下巴,看着这个手握梁国重兵的男人。
她的眼神清澈得像一汪寒泉,却又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了然,和一抹……近乎挑衅的锋芒。
“将军。”
她朱唇轻启,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你怕什么?我一个弱女子?”
苏逸的瞳孔猛地一缩,他盯着她那双无畏无惧的眼睛,看了足足三息。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转身拂袖而去。
高大的背影,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竟显得有几分狼狈。
回到书房,苏逸内心的烦躁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愈发汹涌。
那一句“你怕什么”,像一根针,精准地扎进了他内心最深处。
他怕了吗?
他苏逸,执掌三军,权倾朝野,会怕一个手无寸铁的亡国公主?
可笑。
可她的眼神,却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命心腹副将沈焕,去将迟玉的过往查个底朝天,沈焕很快便将卷宗送了过来。
上面记录的,是一个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公主生平:自幼聪慧,精通琴棋书画,深居简出,性情温婉。
平平无奇。
沈焕看着自家将军紧锁的眉头,忍不住开口。
“将军,此女不简单。”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凝重。
“看似温顺,实则内藏锋芒,恐是祸水。”
苏逸靠在椅背上,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祸水?”
他低声重复了一遍,眼中闪过一丝无人能懂的幽光,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示意沈焕退下。
次日。
晚照阁没有等来金银珠宝,绫罗绸缎。
苏逸的人,送来了一方小巧精致的紫铜手炉,和几本装帧古朴的书籍,是《梁国风物志》和《南境兵防图考》。
晴霜捧着那方入手温热的手炉,脸上满是困惑。
“公主,这位苏将军,到底是什么意思?”
“送手炉是示好,可送这些书……也太奇怪了。”
迟玉正坐在窗边,看着外面银装素裹的世界。
她接过手炉,暖意从掌心,一点点传遍四肢。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
“你看。”
她对晴霜说。
“鱼儿开始试探饵了。”
她吩咐晴霜。
“手炉用上,天冷,别冻着了。”
“至于书……”
她的目光落在那些书的封面上,眼神幽深。
“就整整齐齐地,摆在案头吧。”
晴霜不解。
“不看吗?”
迟玉摇了摇头。
“不必。”
她知道,在晚照阁的某个角落,正有一双眼睛,在默默地注视着这里的一切。
她要让他知道,她收下了他送的温暖,但对他这个人,他所代表的梁国,还没那么感兴趣。
这场游戏,谁是猎人,谁是猎物,还未可知。
迟玉将目光重新投向窗外。
雪,还在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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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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