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元十三年的第一场雪,比往年来得更早也更重。厚重如绒的雪帛从天穹缓缓坠落,静默地覆满飞檐宫瓦,将整座宫城笼入一片素白肃杀之中。
增成殿内却无半分温暖。铜鼎中炭火明灭跳跃,偶尔炸响一声,仿若梦魇中的哭声划破寂静,却终究驱不散四下浸骨的寒意。
冯岚蜷伏在榻角,身上裹着狐裘,却仍止不住轻颤。她怀中紧紧抱着一方斑驳褪色的婴儿襁褓,那是绣着福字的软被,曾贴着她的腹壁一日日温着胎息,如今却成了仅存的纪念。
她的眼神空洞,死死望着藻井上描金的花鸟图腾。那些曾经细细描摹过的颜色,如今全都褪成灰色。她已经哭不出眼泪了,眼眶干涩,心却像被抽空了筋骨,虚脱得只剩一具空壳。
她才十八岁。本应无忧无虑地憧憬春衫秋扇、诗书风月,谁知十月胎息苦熬,换来的竟是一场血与毒交织的绝望梦魇。那尚未睁眼的小生命,连一声啼哭都未曾留下,就被吞入了尘埃。
幸而,她还有她的绥姐姐。
“阿岚……”帘后传来一声沙哑的轻唤。
邓绥倚着门扉,脸色苍白如纸,步伐极轻。她的腹部仍隐隐作痛,体力未复,可眼中满是坚定。比起自己的伤,她更放不下眼前这已经失魂落魄的少女。
冯岚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指尖收紧,将襁褓搂得更紧了些,像抱着最后一线温度。“绥姐姐……”她喃喃唤出这称呼,如溺水之人紧抓浮木。
邓绥走近几步,在榻沿坐下,伸手替她拢了拢鬓角。那发丝因多日忧思未梳,像一团凌乱的墨,贴在她憔悴的面颊旁。她轻叹一声,声音哑得几乎破碎:“阿岚,有我在。”
殿外帘影微动,太医令周慎悄声跪在阶下,低声禀报:“贵人,冯美人的毒已尽数逼出,身子……身子倒无大碍。只是……”他顿了顿,眼神复杂,“只是心气大伤,恐怕……需慢慢调理神思。”
邓绥目光一动,抬手止住他将出口的忧虑,只望向案几上未曾撤去的药碗。
那药碗底部,残留着一层浅浅的褐黑药渣,静静摊开在银釉内壁。可那药渣之间,却隐约泛着一丝极淡的暗红,腥气混着甜香,宛若死水中涌起的红潮。
她突然想起,冯岚自小月后性情愈发恍惚,整日呆坐在榻侧,怀里抱着那条覆过孩子的小被,一遍遍轻声呢喃着儿子的乳名,仿佛他还在襁褓中咿呀作响。她的眼神时而空洞,时而恍惚得像看穿尘世,又似被什么幽冥之物勾着魂魄,一点点往深渊坠落。
最初只是夜梦不安,哭泣低语,渐渐地开始认不得人。她会在午后日落时起身,赤足站在檐前雪地上,呢喃说要“带孩子回娘家”;会对着空无一人的榻侧拢袖浅笑,似是有人在与她说话。侍女曾劝她穿衣,她却轻拍枕头,笑道:“嘘,小皇子要睡觉了。”
她低头望着铜炉上正炖着的那碗安神汤,汤色乌沉,香气绵柔,然而那香气中却有一道极淡的甜气,像是雪里青燃尽后的余烟,又似混着金石腥味的梅花糖。
“这药,是谁送来的?”她转头问。
侍书跪地叩首,低声:“好像是皇后娘娘派春桃送来,说是延寿宫太医所配,专为美人安神护心。”
“叫她们再送一碗来。”邓绥声音冷静,却藏着刀锋。
不多时,果然有人端来同样药碗。邓绥取出银针试药,那针尖竟在药液中泛起细不可察的墨斑。她眸色一凛,吩咐将药渣滴于紫晶杯中,果然顷刻泛出异香。
“是‘玄叶梦’。”周太医颤声道,“久服能令人情绪失控、五识错乱、梦魇重重……传说昔年东莱巫蛊案,正是此物作祟。”
邓绥眸光沉如寒潭。
她端着药碗走入寝殿,冯岚正倚着枕头轻笑,手指虚点:“绥姐姐,阿岚刚才梦见他了……他还会叫我阿娘。”
邓绥俯身,轻轻捧起她的脸:“阿岚,以后这药不能再喝了。”
冯岚的笑意凝滞,眼中光彩如灯火骤灭。她呆呆望着邓绥,半晌,哑声问:“为什么……是皇后赏的药……她说对我好……”
“里面有毒。”邓绥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克制,才将那字眼挤出口,“阿岚,若我晚查几日,你恐怕……”
“毒?”手颤抖着掀开被子,床头案几上的药盏一盏盏倒翻在地,浓郁的气味升腾而起,如冤魂索命。
她突然抱住自己的头,崩溃痛哭:“她害我一次不够,现在竟逼我上绝路,我还以为她改了......”
她的哭声撕裂般响彻整个增成殿。雪落在窗外,天地俱寂,唯有冯岚仰头的悲号像断线的风筝,在宫墙间盘旋回荡。
邓绥将她抱进怀中,声音也哽咽:“阿岚,别怕。姐姐在,不会让任何人再动你一根指头。”
当夜,邓绥披衣入宫,跪于御前,请旨道:“臣妾请陛下加派羽林军驻守增成殿左右,宫内近日不靖,冯美人方才产后虚弱,恐有宵小再伺其隙。”
刘肇望着她眼底血丝未退的神情,半晌不语。他心中已有数,最终挥袖示意:“准。”
三日之后,章德殿前殿上风雪初歇,檐角残霜未融,朝会如常启。
太常卿沈方出班,朗声启奏,声音沉稳而有力,在廊柱间回荡清晰:“陛下,自邓贵人入主兰林,协理政事以来,天象屡异。先是紫微星晦,后是连日红鸦穿云,昨夜更有血月东升、鹊噤犬吠。陛下可知,此皆为阴气扰阳之兆。今皇嗣连殇,臣恐非偶然,或因宫中阴煞过盛,冲撞国运。”
他话音方落,大鸿胪赵郁亦出列,身着蟒袍,手持笏板,语气愈加沉重:“臣不敢妄言,但《春秋》早有明训——‘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妇人干政,乃天地颠倒之始。今朝局多忧,社稷有兆,陛下何不深察根源、慎断大事?”
殿中气氛一时凝重如霜雪压枝。
百官窃语,朝衣摩挲之声如波涛起伏,众目之下,兰林殿的纤纤影子,似成了天命之咎、宫禁之惑。
刘肇自御座上缓缓起身,龙纹衣袍拖地而过,他的面色比常日更冷,指节重重叩击在金漆御案上,声声入耳,如战鼓惊魂。
他沉默良久,忽地抬手,猛然将一卷奏简掷下丹陛,直砸在沈方脚边!
“荒谬!”他的嗓音霎时扬起,震动殿梁,“邓贵人小产未愈,仍校订《女诫》,为天下闺训立规、为宫门内外树典。为国为民,忠心可鉴!”
他目光扫过群臣,眼神锐利得像寒刃削骨:“而阴皇后,三年来深居简出,卿等可曾见她为社稷进一策、著一字?她不理内宫、不管国政,却能使你等为之鸣冤叫屈,莫非尔等之眼俱瞎,抑或另有居心?”
群臣噤若寒蝉,殿内再无一人敢应声。
刘肇缓缓坐回御座,冷声道:“今日之议,至此为止。”
这一战,邓绥虽未出言,名望却悄然拔高,而阴陶之权柄,正被一寸寸掏空。
是夜,兰林殿中炉烟袅袅,灯影微黄,静得仿佛能听见雪花触瓦的细响。
邓绥独坐案前,素衣垂袖,鬓边不复华丽金钗,仅簪一枝芙蓉簪。她指腹轻轻摩挲着案头那只艾草香囊,针脚绵密,是兄长邓鹭在她入宫之日亲手所缝。香囊略有破损,却仍带着旧时家中的气味,仿佛那一夜月下的长安坊巷,母亲执灯送她,兄长送到城门外——
那时她尚未踏入这金宫之牢。
一双熟悉的手从她身后覆上,掌心带着微凉的触感。
“仲举。”她轻声开口,唤出那个熟悉的字。
“嗯。”刘肇低头应她,声音中带着久违的温柔。他已换下朝服,只披一袭宽袖鹤纹常服,整个人显得疲惫而沉默。
“妾母阴氏,妾兄邓骘,已奉旨入宫照料妾身五日。”她顿了顿,眉眼间藏着难言的清冷,“妾身请陛下明日遣其出宫,以绝外戚久居禁中的口实。”
刘肇面色微变,眉头紧蹙:“朕不惧流言。”
“可妾惧。”邓绥抬起眼,眸光澄澈坚定,“外人只道贱妾荣宠在身,不知内宫风霜。宫禁重地,若叫他久居于此,陛下将背负偏私之名,妾亦会被指为不知足、觊觎权柄之妇,连累母族,贻害社稷。”
烛光微颤,映得她面庞素淡却不失尊贵,言语虽轻,却如针锋相对的寒芒。
刘肇凝视她许久,终究长叹一声,指尖落在她瘦削的手背上,轻轻摩挲。
“别人都以能得帝宠、常入宫禁为幸事,唯你……步步自挽霜刃,句句思全大局。”他哑声道,“绥儿,你总教朕不知如何是好……不知要怎么疼你,才不算辜负你。”
她低低一笑,似春雪初化,轻柔却无暖意。
“只愿陛下不负天下,不负百姓,便也不负妾身。”
这一夜,兰林殿的灯火亦未熄。
永巷已深,宫灯如豆,寒意沿着朱漆门框一寸寸爬上屋脊。
掖庭令披着狐裘疾步入宣室殿,年迈的身形因风雪颤抖,却压不住满面凝重。他俯身叩首,双膝触地有声,如撞暮鼓。
“启禀陛下,”他双手奉上一封浸透暗红的折轴,声音低哑,“老奴亲赴御药库,翻遍所有药渣残料,终在冯美人近三日所服煎剂中,验出一味异毒——‘玄叶梦’。”
刘肇原本斜倚在御案前,闻言瞬间坐直,眸光如冷电骤射:“玄叶梦?”
掖庭令点头,手指微颤:“此毒稀有,古医书有载,服后初时心神恍惚,夜梦如生,久服则神思涣散、识人不清,重者发疯自戕。多见于西北胡医巫药,近来唯河西一带偶有走私……”
话音未落,殿外忽地响起一阵凌乱急促的脚步声。内侍跌撞入内,脸色煞白,跪地禀报:
“启、启禀陛下!太医院存档药案的库房……方才突然起火走水!火势迅猛,连夜扑救无果,所有入案药方与记录,已尽毁殆尽!”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御案上的金盏轻微震颤,灯焰摇曳成一线寒芒。
刘肇缓缓起身,五指紧握成拳,指节泛白如霜。他的眼眸沉沉如墨潭,暗涌的怒意几乎令殿中气温骤降。
“太医院守夜的是谁?”他声音低冷,似雪夜刀锋。
“回陛下,值守者为,为……”
“将其拿下,三司严审!”刘肇袖袍一挥,御案上的折轴翻卷跌落,鲜红字迹在灯下宛如血泼金簪。
“从今日起,太医院所有出入之人,一律登记在册,药引须三人签押、照章入案。凡敢擅改一字者,杖毙!”
殿中众人屏息,寒风透窗,灯影拉长帝王的身影,仿佛山川俯瞰众生。
与此同时,椒房殿。暖阁中香雾氤氲,鸾炉内焚着西域安息香,金钗微摇,映着殿顶金龙斜影。
阴陶斜倚在锦榻之上,素手抚过鬓边嵌珠金簪,冷艳笑意浮于唇角。她瞥了眼香案上的玉盏,里头尚温的蜜汤正泛起层层涟漪,仿佛那位兰林之主不安的梦魇。
“去告诉宗正寺,”她懒懒启唇,语气带着细密如针的讥诮,“该选新妃了。后宫空旷,皇嗣凋零,陛下若再无子嗣,倒要叫外人说他龙体虚弱,莫非是兰林殿那位……替他挡了阳寿?”
身后侍立的老嬷嬷躬身低声:“娘娘,此举恐有不妥。邓贵人……尚有陛下宠信在身……”
“宠信?”阴陶嗤笑,缓缓起身,裙裾扫过金线云毯,绣凤如啼。
她取下玉簪,在掌中缓缓旋转,语声如水潺潺,又似毒蛇吐信:
“她不过是只做梦也不知自己命数的蝉翼。贵为兰林,孰不知高枝寒?如今胎儿已陨,身受重创,母家又被遣归,她凭什么斗得过我?”
金簪忽地一折,清脆断裂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告诉宗正,速拟册选。”阴陶转眸一笑,笑意却冷入骨髓,“她,活不到那个时候。”
宫墙深深,夜雪愈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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