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肇生辰当日,德阳殿难得地撤去了往昔凝重肃穆的玄色帷帐,换上了通体绛红的纱幔。晨光透帘洒下,将御案上的鎏金酒爵映得宛如滴血,半明半暗之间,宛如朱砂封骨,昭示着此日不止是喜宴,也或有杀机。
殿内张灯结彩,宫人手执香球穿梭布席,文武百官按序落座。阴陶今日盛妆而来,凤冠霞帔,鬓边九鸾金钗交错叠映,腕上一对鎏金镯子随步作响,宛如旧日帝后庆典重现。
邓绥却着一袭月白素衣,袖口仅绣以浅金莲纹,眉目间宁静如水。她刻意落后三步,只在腰间系了一枚刘肇亲手所赠的并蒂莲白玉佩,不显锋芒,却暗含心意。她目送阴陶在百官注目下步入殿中,自己则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行至右侧文座。
偏此时,阴陶蓦然驻足,眼角一扫,忽然目光锁定末席一人,语气轻蔑:“咦?冯美人?你也来了?”
她嘴角噙着冷笑,指尖扬向那素衣淡妆、垂首立于席末的少女:“区区美人身份,也敢列席圣宴?难道如今宫规已弃之不顾?”
满殿文武目光霎时汇聚。
邓绥刚欲启唇,一道慵懒却不容置疑的声音自御座上传来,打破了短暂的凝滞。
“是朕特许的。”刘肇举杯晃酒,朱光在酒面荡漾,“冯美人策论《盐铁》有功,理当嘉赏。”
话音落地,殿内一片死寂,只有阴陶手腕一转,金镯撞得案几“铮然”作响,仿佛在替她宣泄那份屈辱的怒火。她面如铁色,强自收敛心神入席,裙摆扫过地面一声窸窣,如蛇信般冷冽。
酒过三巡,琼浆未酣,刘肇忽地将一卷封蜡未干的奏报掷于案上,竹简砸在鸾案上震起微尘。
“北匈奴犯河西,”他语声不疾不徐,却带着无形之压,“诸卿以为,当如何应对?”
满殿哗然未起,阴陶已自席中起身,声音朗亮:“陛下,臣妾近日重读《卫将军骠骑列传》,深感武帝雄风,当遣三十万大军北征,以荡夷祸,复天子尊严!”
她话音落定,衣袂翻飞,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向邓绥,眸中尽是居高临下之意,仿佛昭示:你终究是后宫女子,能言朝政,终不能握兵权。
可刘肇只是淡淡开口:“皇后既言出兵,不知现今国库,尚可支多少日粮秣?”
这句话宛如将她推下云端。
阴陶一滞,神色怔然,嘴唇动了几次,却一个数字也未能吐出。
邓绥此时仍垂眸静坐,指尖轻抚着酒盏边缘。直到刘肇点名:“邓贵人可有良策?”
她这才缓缓起身,礼数分毫不差,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妾有三虑。其一,河西豪强或借战事之机囤粮操市;其二,征调民夫误时误耕,恐来年歉收;其三,北军西调,必留关中空虚,若羌人乘虚入陇,形势更危。”
话音未落,末席忽传一声细细女音,似在是承应邓绥。
冯岚起身,声音虽轻,却掷地有声:“《晁错传》有言——‘以蛮夷攻蛮夷’,亦可。”
殿内为之一震,数位老臣交头接耳,神情微动。
邓绥会意,随之而起,语调顿起转折:“妾请陛下募南匈奴旧部骑卒为先锋,再遣使联络乌孙自后截击,汉军则不必全力征调,仅需出三万精卒为中军督战。”
刘肇眼中一抹兴味闪现,转而看向冯岚:“冯美人,你接着说。”
冯岚面色绯红,却仍跪直身子,从袖中抽出一页薄帛:“妾曾查阅近岁太仆寺牲畜记档,现河西牧场尚存战马五万匹。若以盐引换粮,令豪强献马,则……可成一石数鸟之局。”
这番话一出,殿中鸦雀无声。
刘肇忽然仰头大笑,击案之声震得琉璃灯盏微颤:“好!以夷制夷,以商养战!你二人不愧为东观翘楚,并蒂双生!”
他一手擎杯,一手指案,对着满殿诸卿:“今有此二女,朕之幸也,国之幸也!”
阴陶脸色青白交错,酒盏失手倾斜,绛红酿液溅湿她那繁缛锦衣,在膝上晕开一朵斑斓又可笑的痕迹。
她紧抿唇角,眼中毒焰翻腾,却无法再言一句。
宴席已至半酣,帷幔飘香、丝竹悠扬,觥筹交错间,一道忽如霜雪覆顶的问语自高座传出,宛若投石入水,激起暗潮层层:
“今岁荆州大水之后,疫症蔓延,太医院呈请拨款三百万,用以购药,诸位以为如何?”
文武百官互视一眼,面面相觑间尚未作答,阴陶已自席间急步而起,声音不掩亢急:
“陛下!臣妾愿捐椒房殿半数用度,尽以赈济灾疫,以解圣忧!”
言罢,她微一福身,目光扫向邓绥,眼神中竟隐有得色。
谁料刘肇只是淡淡一笑,端着酒盏轻晃,语气带着几分揶揄:“皇后倒是有心,只是……可知该用何方何药以治此疫?”
这一问,仿佛钉锤击空。
阴陶面色蓦地一白,话锋一滞,额前花钿在殿中灯火下微微颤动,珠翠仿佛都被冷汗浸透。她张了张口,却半句不能成言。
邓绥依旧端坐,她缓缓抚过腰间并蒂莲玉佩,声音温柔,却不乏从容坚定:
“妾早有准备。疫疾之急,在于疗效稳、药材广。妾所进‘三沸法’,将寻常草药经三次蒸煮去毒增效,可增药性之力五成以上。”
她从袖中取出一卷洁白帛书,字迹清丽,封面上书《新订疫方录》。
“此方乃东观校正之作,冯美人誊写其中南疆验方三篇,皆有奇效。”她言毕,屈指一弹,帛书缓缓展开,落在御案前的紫檀案几之上,丝毫不乱。
刘肇拿起细阅,果然见上有朱砂标注、蓝墨批注,章法分明。他眉梢轻扬,唇角已有笑意未显。
可就在这时,只听“哐啷”一声,阴陶蓦然掀翻案几,玉盏滚落,金箸断裂,酒液泼洒如泣。
“邓绥!”她终于失控,声音犹如夜梟哀鸣,“你事事争先、步步抢位,是不是根本不将本宫放在眼里!”
殿中一时鸦雀无声。
刘肇将酒盏轻轻放下,未动声色,却只淡淡一句:“皇后如此失仪,怕是吓着朕的朱雀了。”
言落,他抬手指向金笼中的灵禽,那朱羽华鸟正扑翅不止,惊鸣不已。一枚赤红尾羽随之飞落,恰恰栖于邓绥肩头素衣之上,如火滴般艳烈,映得她越发沉静似雪。
阴陶面色青红交加,强自稳住心神,转瞬便从宫婢手中接过一方玉器,跪地呈上:“臣妾知陛下近日头痛难解,特遣人赴昆仑采玉,制成玉枕一方。此玉取自雪山之巅,寒润入骨,可安神定气,助陛下凝思静心。”
她话音落下,宫人小心托起玉枕,一道月白玉光在灯火下流转莹润,玉身温润而沉,雕以蟠螭交缠,双目圆睁,甚是精巧。
刘肇垂眼打量,手指缓缓摩挲其上,指腹在蟠螭眸子处微微顿住,若有所思:“皇后这番心意,朕记下了。”
阴陶如释重负,唇角露出一丝僵硬的笑。
“然则——”刘肇忽而转目看向台阶下的邓绥,“世间安神之术千万,唯有良政安民,方能慰朕之心。”
冯岚垂首,指尖紧紧攥着衣角,却听邓绥温声接道:
“陛下若能采纳疫方之议,遣方士与医官往江汉巡视,分投‘三沸法’之药于村坊,并设汤沐所供煎汤施药,庶民自感圣德,何愁疫不解?”
刘肇展颜而笑,仿佛整个德阳殿都亮了几分。他将玉枕轻轻搁回案上,语气忽转柔和:“朕若因尔等而得太平,便可无梦安枕。此枕与否,亦不足道。”
冯岚悄然抬眼,正撞见邓绥向她微微颔首,眉目温婉如风。而阴陶在盛装下的身影,倏地仿若矗立在烈火中的雕塑,光鲜却冷裂。
席中群臣看在眼底,皆低头附议:“陛下圣明,贵人有德。”
而此时,窗外夜色已浓,灯影透纱,宫墙之内,风起新变。
宴罢归宫,椒房殿内香烟袅袅,金灯微晃,帘影流离。
阴陶独坐妆镜前,拂去额上的花钿,却在铜镜中望见一张陌生的脸,面色苍白,双目含怒,眉间刻着两个字:失势。
她体内的毒已经密请南疆巫士排解完毕,她本以为自己在这皇宫当中活不长久了,可是现在,这副身子却给她了力量,她要得到更多。这就是人的贪念,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今夜,她身为皇后,却沦为宴席上的陪衬;而那个贵人邓绥,居然能以东观弟子之名,与文武诸臣论政于御前,坐拥帝宠,言出如金诏。更可恨的是,连冯氏那样的低阶美人,也因她而身价倍增,被准入帝宴。
“‘并蒂双生’?”阴陶咬紧银齿,手中茶盏“咔”的一声裂出蛛网般细痕,“她倒真当这是后宫,不是朝堂了?”
嬷嬷跪伏在榻下,小心翼翼地问:“娘娘可要再请宗正司传旨……?”
“不必。”阴陶冷笑,缓缓起身,走至内殿,打开一只雕有夔龙纹的红木匣。
“此时动刀斧,反倒落人口实。如今文臣多赞她是‘女中诸生’,陛下又言‘天降异才’,若不悄声无迹地除掉她,便是本宫失德。”
她自匣中取出一方黑丝包裹的灵文木简,其上密密刻着古篆符咒,犹带香灰气息,指腹一触即冰凉彻骨。
“让观南巷的祝氏来。”她眸光森冷,“那巫婆祖上在南郡为王室祝人,懂咒术摄魂,替我设一坛禁咒法局,诅她心神离形,魄体分离。”
嬷嬷顿时一惊:“祝术……若被太常卿查出是巫蛊之罪,恐要族诛!”
“族诛?”阴陶低头一笑,幽幽道,“那得先查得出来才行。”
她随手在红绫纸上写下一串生辰八字:“去,按这八字布咒;再让人潜入东观,取她昨日未焚的墨纸残迹。”
话毕,她缓缓踱回妆镜前,取起案上的玉枕,手指轻敲其底:“这昆仑玉,果然适合作毒。”
她神色讥讽地笑了:“太医院说昆仑玉可安神固气,其实最适合藏的,是‘断魂散’。药毒温发,三月之内神志昏晕、六感衰微,连自己是死是活都不清楚。”
“让陛下慢慢睡,也就慢慢……不再记得谁才是皇后了。”
她将玉枕重新包上绣布,命人送回御榻,并吩咐:“每日小黄门更衣时都要在,莫让陛下中途改枕。”
嬷嬷低声应是。
阴陶又顿了顿,忽然低声道:“对了,派人去邓骘府外设眼线。”
“虎贲中郎将威名甚重,又是她亲兄,若让此人再往上一步,不止我椒房殿坐不稳……就连刘氏的天下,都怕要变姓了。”
“从今夜起,邓绥的一举一动,邓家的一饮一啄,本宫都要知道得一清二楚。”
帘外夜风骤起,吹得殿内灯影摇晃,红烛宛如滴血。
而殿内的阴陶,正倚在珠帘之后,静静看着那枚落在地上的并蒂莲玉佩碎影,低声喃喃:
“你想以才情夺天下人心,我便让你才尽命竭。”
“到时候,谁还记得这宫里有过一个邓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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