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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绿蝶难飞4:不识民间苦

我把车撑打了上去,拍了拍后座上的雪,可又担心消融的雪水仍会潮湿凯伦的裤子,便将塑料袋里的围巾拿出来,铺成豆腐块轻轻放在后座上,又用手按了按压实缝隙。

而后我朝她招手:“好了,可以坐了,来吧。”

她看我做得太过亲密而又自然有些不适应地用右手搓了搓脸:“谢谢。”略微有些迟疑的准备坐上来。

还没坐上她突然拽了拽自己的头发,我想她早上起来没有梳头头现在有些难受了吧,便从包里掏出了一把经常绾发用的梳子递到了她眼前。

她看到梳子,扯弄着头发的手顿了顿,抬头看了我一眼,接过梳子。

我递梳子的时候特意只捏了梳子一端的一小块,可不知怎的,还是碰到了她的手。

她手的温度刚拂过我的指尖我便吓得一哆嗦,不是被那突如其来的温暖烫到的缘故,如果我是冰块那凯伦就是一团火,不是宿敌,她是唯一打开我的钥匙。

可当块冰哪有当流水好啊?我想我是宁愿当奔流不息的流水的,不管前方河道有多狭小或多宽敞,不管前方是沙漠还是绿洲,我都会猛地冲过去,飞龙似得覆盖我所能覆盖到的泥土,再咆哮着奔入大海,成为蒸汽和雨水从头再来一次这酣畅淋漓的人生。

地球上的河道何其多,每一次都会是不一样的体验。况且比起冰块水能达到的温度是最接近火焰的。

她看到了我的哆嗦,有些不解和埋怨的看向我:“怎么?这么不喜欢和我接触吗?”我忙摇头抓住她拿着梳子的手,她没有躲,可眼里陡生厌恶。

我从她手里轻扣出她不自觉攥紧的梳子,呼了几口气,定神坚定地凝望着她:“我只是想……可能…我可以帮你…梳。”

她瞪大眼睛看向我,我眼睛被她突如其来的目光一烫,酸涩而又痛痒,我眨了眨有些干涩的眼,知道此时不该退缩,便继续强撑着和她对视:”这梳子是中国的款式……我想你应该用不习惯,上面没有长把手,你可能会不太好操作……额我手很干净,你不放心我等会儿去前面那家快餐店的卫生间洗洗,我也挺会编发的。“

她忽地轻轻一笑,站起身贴近了我,眼睛睁大了些,微微噘嘴:“可以吗?我已经麻烦你很多了啊,这样不太好吧?”

我闻言眼神坚定地迎了上去:“当然不麻烦了!”

她噗嗤笑出来,眼睛看向别处,嘴角藏不住的窃喜,而后眼珠一转看向我:“那要给我编个好看的发型哦。”

她反过去坐好,闭着眼,昂头等着我的动作。我用这梳给她梳了个普通的马尾,缓缓构思剩下的步骤。

她的发质很好,不像其他欧美人那样自然卷严重,她的发滑溜溜的,光洁明亮,只是因睡觉而打结的地方有一些枯燥。

可梳子一过便轻松解开了这不知线头在哪的结,她的发还透着昨晚我在宾馆给她用的洗发水的气味,仔细闻隐约还残留些她惯用的洗发露的香味儿。

她的头发不算长,梳理完平整垂下也才没过脖颈。金色的发像金丝,在我手上缓慢流淌过,从我手上滑过而又垂下的发像一帘瀑布。这一定是世界上最小的瀑布,也是世界上第一个金丝瀑布,也是世界上最安静的瀑布。

我就像因为磨坊主父亲造谣而被国王锁在高塔里被逼着把稻草纺成金丝的女孩,我现在手上拿着的不就是成功纺好的金丝吗?

我想她一定适合插梳盘发,可惜工具太少了,我只好给她绾了一个最简单的只需要一把檀木梳的髻。

我将梳子插入她的发里,轻轻晃了晃发髻,确认绾得很紧后我才直起身。

我有些兴奋地想要看她的反应,因为那发型多适合她啊,那把绿檀梳在她的金发丛里隐隐漏出些春意,那梳子上刻着一只大蝴蝶和两三根竹子,在这寒冷而又寂寥的冬天竟如此生机勃勃。

多适合啊。我想世上没有比她更配这梳子和这两种意象的人了。绿蝶和青竹,多般配啊,连颜色都相配。梳子上雕刻的形态像是蝴蝶一厢情愿地贴近竹子而飞过去的,可我却偏偏觉得是竹子需要蝴蝶故意勾引蝴蝶飞去的。

我迫切地想要看她的样子,可她迟迟不转身我便只好安静不说话,两只手死死扣在一起,等着她的反应。

她晃了晃头,问我:“好了吗?”我这才反应过来没有告诉她已经梳完了,顿感羞赧,忙应道:“好了好了!”

她站起身,转了过来。那一刻她真的化身梳子上的绿蝶飞到了我的面前,我不由得看呆了。

她可真美,她是北美洲冬日里唯一翩翩起舞的蝴蝶,是寒冬烈雪也无法摧毁的忍冬花。她明亮,她明媚,她耀眼,不论其他人怎么看她,她永远是我心里一年四季都在熊熊绽放的忍冬花,是永远向上飞翔的蝴蝶。

“怎么样?”她笑着,毫不腼腆,因为她深知自己魅力无边无需他人的肯定。

我想我笑得从未如此灿烂吧,不然她怎么会突然害羞呢?我记得我说:“很好看,凯伦,你很好看,但没有这个发型你也很好看。”

她先是一愣而后转身坐在车上,转头不再看我,可我分明看到了她脸颊上的红。

那红偏比腮红珍贵,那红偏又比晚霞耀眼,我想我实在找不到更多的形容词来形容她的美了,在我眼里她的美是古迹中保存最完整的戈矛,厚重而又珍贵。

“快回去吧。”她见我迟迟不动才微微偏头补了一句,我忙稳起车把,轻轻坐了上去,我想我没有震到她。

她自然而然地抱住我的腰,两手勾在一起在我肚腹那儿牢牢贴着。她的力度不紧也不轻,是一种很暧昧的力度。

我的腰窝有些痒,可她明明没碰到那。

我努力呼了几口气静一静心,而后一只脚撑地另一只脚踩在踏板上稍稍用力踩了下去,车开始有些歪歪扭扭的,但我想我不能在她面前出丑,两手狠命攥紧车把死死稳住,于是车就歪歪扭扭像个不倒翁般动了起来。

歪歪扭扭的车留下了歪歪扭扭的车辙,缓缓在雪地上勾勒出了我房间歪歪扭扭的小木门,而我好像又看到小窗外那棵歪歪扭扭、稀里糊涂的大榕树。

那时候我总能在夜晚看到凯伦和杰瑞米跑到对面的火车轨道下聊天,两人隔着列车轨道的缝隙看天上的星星,经常聊着聊着就做美国小情侣常做的事情。

杰瑞米喜欢上位,他总是像公牛似的哞叫,每次火车驰过他们都会放开嗓门大声叫喊,他像马似的叫着,她像冲破束缚的喊着。

这个办法效果很好,如果不注意听是听不到的,可我每次都能听到。

日复一日我也越来越讨厌杰瑞米了,经常上课故意提问他题目,鸡蛋里挑骨头的挑他作业里的错,可这并不能让我快活半分,尤其是每次看到她弯腰安慰他的样子。

我慢慢骑着车,第一次这么喜欢下雪天和没有扫雪车的街道。我有充分的理由把车骑得很慢很慢,以此换取和她多待几分钟的特权。

我想她不会看出来的,她不会看出来我的有意用心。

“老师。”她突然出声,声音有些哑。

“嗯?怎么了?”我稳住嗓子的不自然颤动轻声回答。

“老师你叫什么?”

我这才想到这么久我也只介绍同学可以喊我邬老师,从没提过我的名字,就连教师工作证上也只写了个“Wu”。

我想没人在乎我的名字的,因为同事都知道我不会在这留太久。也有老师和学生不喜欢中国,经常问我一些刻板印象的问题,久而久之大家私底下都会用“中国来的”代称我了。

我没想到她会问我这个问题,我犹豫半天怎么和她解释我名字的含义,她也抱着我的腰静静等着。

我终于开口了:“我叫邬英竹,姓邬名英竹,英是花和才能出众的意思,竹是一种植物,因她内空外直,就像人坚韧谦逊的品格,在我们国家是高洁忠贞的象征,我们常用竹代指那些品德高尚的人。哦对就是熊猫很喜欢吃的那种植物。”

她听了没有立即回话,我感受到她头轻动后发丝在我的衣服上摩擦的细碎声,像竹林被风吹动时发出的沙沙声。

她头偏动的幅度就像小型海浪拍在我身上一样。过了一会她才开口:“老师的妈妈……很爱老师。”

我笑了出来,回忆起母亲,有些畅快地吐了口气,似笑似悲:“是啊……哦对其实你可以直接喊我竹子。”

她突然抱紧我的腰,我被这突然的收紧一时勒的差点忘记了呼吸,她把头从旁边探出贴着我的腰滑到靠近阑尾的地方,从下看着我,她双眼闪闪,就好像白天的时候星星全跑去她的眼里休息了:“那我可以喊你竹老师吗?”

我余光瞥到了她的目光却不敢低头去接,只死死强迫自己目视前方:“你喜欢加个老师当然也可以啊。”我看到她笑了一声后把头收了回去,可脸却始终贴着我的身体。我感到从阑尾到背的那一块热滚滚的发烫,可又不疼。

我骑了一会才到被扫雪车刚刚清理过的另一条街道,街道上到处都是雪水,柏油路上有了水渍后只显得更黑更亮了些,因为恶劣的天气两边的店铺有一半都还关着门,街上少有行人。

我想该骑快些送她回家了,因为开始起风了,再在外面逗留会冻到她不小心感冒的。

她忽然喃喃开口:“老师。”

“嗯?你说。”我努力把脸缩进衣领里,迎面刮来的风开始越发凌厉如刀,似乎下一秒杰瑞米就会蹦出来割破我的喉咙。

“老师…你的头发很像马路。”

“什么?”我艰难的咽下风刀勉强回应她的话,她却突兀的抱我抱的越紧。

“我说老师的头发很像下雪后的柏油路,黑亮亮的,闪闪的,上面还有雪花。”

“柏油路啊?因为黑所以联想到了吗哈哈哈,你还挺会比喻的。”我突然觉得嗓子里的风刀似乎融化了,水润润的顺着我的喉咙往下流淌。

“因为……%#^* #^_^&$”

风突然大了起来,将她本就变小的声音吹的更散了,我不顾彻骨寒风,漏出整张脸,甩着头将吹乱的发丝晃到脑后。

“啊?你说什么!抱歉风太大了!我刚才没听清!”

她突然放大了声音,将扣在一起两只手松开,分别插进我的外套口袋里,更进一步的搂住了我。我感到肚腹那块似要被她的手生生烙出永远的疤痕。

“没什么!我说老师的头发很美!”

“谢谢!你的头发也很漂亮啊。”

她大声笑着,生机勃勃,不眠不休,直至天明。路边树枝微微晃动,不似被风吹起,倒像是为她的笑声而捧腹弯腰致敬。

我也跟着她笑了起来,风刮的我双颊生疼,没事,这伤口再深也不会深到身体里,可凯伦的笑声却一直生长到了我的心里。

颠簸的影里,我们像春日里在树林里肆意奔跑叫喊的孩子,风飞似的从耳边奔流而过。

我们像两匹自由的,没有马鞍和马笼头束缚的马儿。我们想怎么跑就怎么跑,我们想跑去哪儿就跑去那儿。

她两手放在我的肩上,撑起身子大喊着让我骑快些,我也顺她的意,在我可控的速度范围内骑到最快。

风呼啦啦的从我耳畔呼啸而过,冰冷的空气像流食一样直灌到我的胃底。

我的眼被吹得眯了起来,可她的叫喊却使我的心滚烫似火红的煤炭,**辣的顺着血液流淌到身体各处,以至于我好像再也感觉不到冷了。

我吸了下鼻子,微微偏头问她:“你喜欢这种比较刺激的啊?”她笑的意犹未尽:“是啊!感觉这样才算活了过来!”

我问她:“那你喜欢潜水和跳伞吗?”她重新揽住我的腰,温暖再度回春:“大概吧,我还没试过呢。”

我笑着说:“凯伦你一定要考个喜欢的大学,做喜欢的工作,假期可以有大把的时间去体验这些从来只是听说过的事啊。”

她没有回话,我继续说:“哪怕考不上大学也要从这儿出去,外面是比这更美好更广阔的世界,凯伦你有无限的潜力和无数种可能。”

她自嘲的笑着,语带调侃:“老师怎么这么笃定呐,大学要好多钱的,我也不想去上。”

我隐隐觉出她语气里的自伤:“凯伦,你学习成绩很好,超过学校里大部分的人,杰瑞米也很聪明但他无药可救,你不一样凯伦,你有爱,我记得我有一次出门买菜看到你在喂流浪猫,你不知道其实那猫我也在喂,凯伦相信你自己,你有同情心,你有觉悟,我看到你在思考题上写的答案,我觉得你是个很有想法的小姑娘,你真的可以试试,去试试,尝试总不会有错,就算不考大学你也要从这走出去。”

她没有回答我话里的鼓励,而是反问道:“老师你会从这出去吗?”

我几乎是离弦之箭般脱口而出:“当然!我一定会出去,或许今年年底或许明年,我不知道,我攒够钱修完学业是一定会走的,这儿不属于我,凯伦,这儿也不属于你,出去,离开这,就像玛克辛说的那样:‘我绝不接受与我不匹配的人生’。”

她沉默不语,我期冀她是在沉思从今以后的去处以及和杰瑞米的关系是否能帮助到她,我希望她是一直不断向上的玛克辛。

我希望她像玛克辛那样看似堕落其实是借力去向上攀爬,而不是摆烂甩开一切后发现结果如她的最坏设想一样后心安理得地堕落。

不知我的话她听进了多少,剩下的路途她都只是紧紧抱着我。到她家房子面前她甚至没有反应过来还呆坐着紧抱着我,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到啦,你家。”

她大梦初醒似的站起身向我道谢,而后从我车筐里拿过了塑料袋把自己的衣服拿了出来。她看上去冷淡淡的,和往常一样,可又多了些呆滞。

“嘿,嘿!怎么了?”我打了个响指想提醒她。她呆愣愣的看向我又呆愣愣的抱着衣服一步步往后退:“谢谢老师,我先回去了。”还没待我开口她就退回了家里,她母亲隔着狭小的门缝给了我一个夸张而勉强的笑脸。

我鬼使神差开口喊住了她,她没有回头但是停住了脚步。我开口道:“明天有一个专唱重金属音乐的演唱会,你想去吗?”

过了不知多久她终于开口:“不了我想在家里休息一天,后天还要上课,我昨晚太累了。”

闻言我顿感高山上的雪崩全数砸在了我身上一般的冷,我身体里的血液好像都在慢慢凝固结冰,我呼吸变得越来越艰难,我甚至感受不到手搭在车把手的触感了,耳边嗡鸣不止,似有飞机从我身畔呼啸着滑翔起飞。

“嗯,你好好休息,再见。”

啪。

门关上了。

啪。

下雪了。

门关上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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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绿蝶难飞4:不识民间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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