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洮人也好，临夏人也好，在红白喜事上，首先是家族的人相互帮忙。许多平日里各奔东西、忙于生计的亲朋好友，也往往是在这种时候才能难得地相聚一堂。对于一个家族而言，红白喜事不仅是仪式，更是一块试金石，检验着家族的人心凝聚与否。若家族里有那么一两位明事理、有威望的长者或同辈，这更是化解平日积怨、说和矛盾的最佳契机。家族的韧性，往往就在这烟火气与人情往来中得到维系和修复。
然而，这条维系家族的朴素道理，在马福那里却完全变了味，走了形。在他那狭隘而扭曲的认知里，哥哥马贤之前不见待我（林晓薇），如今却似乎“见待”他几分，这非但不是整个家族的悲哀，反而成了他个人能力的证明，让他莫名地感到沾沾自喜。他似乎完全无法理解，这种“见待”是建立在彻底牺牲妻子尊严、无视小家利益的基础之上，是马贤对他的一种“施舍”而非真正的尊重。他更像一个终于被兄长纳入眼帘的“小弟”，为此兴奋不已，却看不到这背后交易的本质。
他骨子里根本没有“夫妻同乘一条船”的思维。在他的世界里，那条船上似乎只有他自己，以及他能攀附上的、他认为更强大的力量（马贤，婆婆）。至于妻子，则被遗弃在岸上，或者干脆被视为船的负累。他更不懂得，一个丈夫，本应是妻子最坚实的“肩膀”，是替她遮风挡雨、在外为她争取尊严的第一道人墙。他却一次次主动撤掉这道屏障，甚至亲手将风雨引入室内。“妻以夫贵”的古训，他或许听过，但从未真正理解。他不懂得，妻子的地位，需要丈夫去树立和维护；妻子的尊严，需要丈夫去捍卫和支撑。一个被丈夫轻视、任由家族践踏的妻子，又如何能“贵”得起来？反过来，这最终折射的，恰恰是他作为丈夫的失败与“不贵”。
这种扭曲的心态，在他哥哥的儿子艾布娶媳妇这件事上暴露无遗。这本是家族中的一桩大喜事。按理，即便妯娌间有再大过节，作为叔叔婶婶，也应大大方方一同出席，这是最基本的礼数，也是对家族共同的维系。然而，马福的选择，却将这种最后的体面也撕得粉碎。他怕我知道，更怕我去了会“惹事”、会“丢他的脸”、或者会破坏他与马贤之间那点可怜的“和谐”。于是，他选择了隐瞒和欺骗。他像个窃贼一样，偷偷准备好礼金，然后只带着他的两个孩子——马龙和马美，悄悄地去了。那一刻，在他的世界里，他们三个才是一体的，是“马家的人”。而我和文成，则被清晰地划分了出去，成了不被那个家族喜宴所接纳的“外人”。他用行动再次向整个家族宣告：林晓薇在这个家的地位，无足轻重，甚至不配出现在马贤家的婚宴上。我不知道宴席上是否有人问起过我。或许有，而他也只是用含糊的“她忙”来搪塞过去。或许根本没人问，因为大家早已从他和他家人的态度里，心照不宣地默认了我的“不存在”。
当他晚上回来，身上还带着宴席上牛羊肉和油香的浓郁气味，脸上洋溢着与族人寒暄客套后的满足红光。我看着他，没有质问，也没有吵闹。因为心死之后，一切都是多余的。我只是再一次清晰地看到：我与他之间，那条名为“夫妻”的纽带，早已在他一次又一次的选择中，彻底断裂。这场缺席的宴席，成了我们破碎同盟最无声、却也最刺眼的证明。他奔赴的是一场家族的团圆宴，而对我而言，那却是将我彻底排除在外的、最后的告别式。
此后，日子像结了冰的河面，看似平静，底下却再无流动的生机。我把自己缩回小小的壳里，只顾着文成的功课，玥玥的冷暖，以及保险客户里那些能让我获得片刻价值感与尊严的交谈。至于那个大家族的纷纷扰扰，我强迫自己不再去看，不去听，不去想。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我试图将自己隔绝起来，但外界的好奇与议论却总能找到缝隙钻进来。“哎，法土麦，你们家的马贤儿子艾布结婚，你拿了什么（礼）？请阿訇念‘尼卡哈’的时候，怎么没看到你呀？”隔壁的长嘴婆（多嘴的妇人）终于逮住了机会，故作关切地打探，那双眼睛里闪烁的，分明是看热闹的兴奋。她的话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我勉强维持的平静。我一时语塞，内心翻涌着难堪和屈辱。我能怎么说？说我的丈夫瞒着我，只带着他的孩子偷偷去了？说我在那个家族里，早已是个不被承认、不被欢迎的局外人？最终，所有复杂的情绪只化作脸上一个极其平淡、几乎看不出弧度的笑。我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开了。但这沉默的回答，已然足够。它迅速成了人们茶余饭后最新鲜的谈资。我几乎能想象她们聚在一起时的场景：“啧啧，看见没？问到她侄儿结婚，脸都僵了，一笑就走，肯定有古怪！”“怕是根本没让她去吧？马福自己去的？”“这媳妇当得，真是没一点地位……”这些窃窃私语像无形的风，吹得人浑身发冷。
我本已心死，打算让这件事永远烂在肚子里，不再去质问马福，给自己保留最后一点体面。可长嘴婆们的追问和那些无处不在的探究目光，像无数只小虫子啃噬着我已经麻木的神经。它们逼着我必须去面对那个让我难堪的真相。终于，在一次极度的压抑和烦躁中，我积攒了最后一丝“夫妻”的勇气，声音干涩地问他：“艾布结婚，你偷着去，把我放在了哪里？”
我没有咆哮，没有哭泣，只是平静地陈述这个事实，想要一个哪怕虚伪的解释。然而，我得到的，是一把比沉默更伤人的冰刀。马福几乎没有迟疑，脸上甚至带着一种“你居然还不明白”的理所当然，脱口而出：“谁让你惹马贤不高兴了？”这句话，如此轻巧，如此冰冷，如此彻底地将他划到了他哥哥的阵营里。在他的是非观里，错的人永远是我。是我“惹”了马贤，所以活该被排除在所有家族事务之外，活该承受这份公开的羞辱。他作为丈夫，不仅没有弥合裂痕，反而亲手加深了这鸿沟，并认为这合情合理。
我看着他理直气壮的脸，突然之间，所有积压的愤怒、委屈和不甘，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荒诞感和冰凉的了悟。我看着他，竟然只是平静地笑了笑。这一次的笑，不再是面对长嘴婆时的尴尬掩饰，而是一种彻底看清后的绝望和嘲讽。我在笑他的可悲，笑自己的痴傻，笑这桩婚姻彻头彻尾的失败。这个笑，是一个句号。从此，关于这个家族，关于这个男人，我再不会有任何期待，任何疑问。他们的一切，都将真正与我无关。我不是他的妻子，我只是他“惹了”他哥哥的罪人。而看客们的谈资，终会随着时间找到新的焦点。唯有我心中这个冰冷的答案，和那个彻底熄灭的笑容，会成为我和这个名义上的“家”之间，永恒的界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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