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枫走在卢家村的街道上,他的双眸是灰暗的,步子有些漂浮。那双向来洁白胜雪的靴子上沾满了星星点点的泥巴,可他却没有丝毫的察觉。
他现在满脑子只想着一件事:我辛苦寻来的易骨经,居然被阿烛丢了。
他为什么要丢了易骨经?哪怕他嫌练功辛苦,不想费这力气,也不至于把好端端的经书丢了,至少留个念想。
可他却这样毅然决然地丢了,甚至瞒着我,甚至假装客气地收下,为了不叫我伤心……
不,他可不是为了不叫我伤心,他是害怕我会失去理智,拿无辜村民开刀,我哪可能做如此丧尽天良的事……
我还当他是真心愿意原谅我……
他失魂落魄地走着,忽地听到一记喝声,从背后传来。
“纪枫!你怎么还在偷偷盯着阿烛?”
这个理不直气也壮的语气,一听便知是岑霜剑。
“你又怎么会在这儿?”纪枫咬着牙吐出的这一句,话一出口,过于阴沉的声音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是他的哥哥。”岑霜剑说道。
哥哥哥哥。
就因为他是叶烛的哥哥,阿烛才会将他留在身边。
可归根结底,他做过的事,比我又能好到哪里去?
纪枫不知不觉地握紧了腰间的刀,双眼锋利地看着岑霜剑,像是看着一位血海深仇的大敌。
“你也不是什么清白的人,我劝你好自为之,离阿烛远点。倘若阿烛哪天知道了是你在背后败坏他在骊山派的名声,会再度伤心的!”
“我把这些都告诉他了。”岑霜剑坦然道。
“什么?”纪枫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
“纪枫,阿烛没有你想象的那样小心眼!他知道我为父亲报仇心切,听信谗言,才酿成此错。”岑霜剑说道。
纪枫自惭地笑了笑,但他很快便为叶烛原谅岑霜剑的举动得出了一个答案:
“可我们毕竟不一样,不是吗?你是他的哥哥,是他最后的血缘至亲,而我,同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岑霜剑却道:“可是纪枫,你和阿烛从小一起长大,比起我这个后来者,你其实更像阿烛的哥哥。”
我更像他的哥哥?纪枫一下子愣住了。
的确,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比起岑霜剑,他更像是叶烛的哥哥。
他俩从小一起长大,在骊山上共度十七个年头。叶烛从小就爱粘着他,师兄师兄的叫唤他,哪怕在雪里被冻得全身冰凉,也不肯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他每日都看着自己练功,而自己每次下山,总会变着花样给他带吃的玩的,非亲非故的俩人也曾手足情深,比亲兄弟更亲……
“你和阿烛认识这么久,你们俩的交情,本来应当比我深得多得多。”岑霜剑还在道。
“可那毕竟和血缘至亲不一样!”纪枫忽地打断了他,说话的嗓门格外得大。
此等反应,像是他已经找不到其余反驳的借口,只能用愤怒掩饰自己的无能。
屋檐上的瓦片被这骇人的声量振得嗡嗡作响。当话音散去,整个卢家村鸦雀无声,连公鸡也不再叫唤,所有活物都屏住了呼吸,战战兢兢看着这位盛怒的白衣男子。
岑霜剑手里的长剑开始发颤,他在为自己方才的发言后悔。
倘若纪枫真的当场发起疯来,他没有半点拦住他的把握。这个原本安宁祥和的小村庄,或许就因为自己方才的一句实话,将要承受灭顶之灾。
这时,一个清澈又坚定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哥,你退后,我来跟他说。”
一只手按住了他持剑的手腕,那是只温暖的手,掌心有些粗糙,是长年累月驱动轮椅留下的痕迹。
叶烛终于追了上来,他一手按着岑霜剑往后退,另一只手熟练地转动着轮椅,堵在纪枫跟前。
他的嘴抿得很紧,一双黑漆漆的眼眸自下而上直勾勾地盯着纪枫,短黑的眉头微微皱起,赶客的意思不言而喻。
“纪师兄。”他开口道。
这一声,唤得纪枫头晕目眩。
仅仅是在“师兄”前加了个“纪”字,便让他觉得俩人的关系疏远许多,像是未曾相识的陌生人。
“你不是奇怪我为何原谅他,却不原谅你吗?”叶烛不紧不慢地说道。
“这和兄弟情深无关,岑兄做的事虽然也让我伤心,但这只是误会一场。而你,从始至终,都在欺瞒我,利用我……”
说着说着,他不禁又想起自己从前干过的傻事,强做镇定的声线还是发出些微颤抖,像微风拂过水面掀起的一抹涟漪。
这抹涟漪不偏不倚地荡到了纪枫的心弦上,令他紧绷的神经发出嗡的一阵轻响。他的心脏突然间抽痛得厉害,好似千万匹马奔腾而过,留下的满是蹄印的洼地,找不到任何一处平静的地方。
“所以我不原谅你。”叶烛为自己的话补上一个坚定的结论。
“我要怎么做,你才可以原谅我?”纪枫不死心地问道,奢望叶烛可以心软,给自己留下一点争取的余地。
叶烛几乎没有思考的,笔直地注视着他那双满是哀求的眼眸,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
“你这样缠着我,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不原谅我。
永远不原谅我。
阿烛原来是这么决绝的人吗?看着这个坐在轮椅上的瘦小身影,纪枫有些恍惚。
他还清楚地记得小师弟黏黏糊糊看着自己的模样,眼睛亮得像是夏天的太阳,而不是现在这样,冰冷到刺骨。
他怎么会变得这么快?他把从前那个可爱又乖巧的叶烛藏在了哪里?是因为离开了骊山?
还是因为……他再也不想依靠我了……
“对了。”
叶烛从怀里取出一个小荷包,塞到神情恍惚的纪枫手里。
“这是从前你替我垫付的船费,现在还给你,从今往后,就当我们两不相欠,你也不要再来找我了。”
他说这话的语气温和了些,也不知是否是被纪枫眼角的泪光打动了一瞬,总之,他此刻的眼眸比先前亮了些,带着如释重负的喜悦。
“原不原谅你是我的事,或许等哪天我忘了你,也就原谅你了。”
要忘记我,才能原谅我吗?纪枫握着手里的荷包,荷包沉甸甸的,约莫是二十两银子的分量,或许还不止。
“阿烛,我不需要这么多银子,你在村子里也要用钱吧,这么多银子……”
“收下吧,我也不想欠你什么。”
叶烛说着,双手一前一后扭转着轮椅的轮毂,整个人掉了个头,背对着纪枫,缓缓远去。
“或许等哪天我忘了你,也就原谅你了……”方才的话语还在纪枫的脑海中回响。
所以他只要见到我,就会感到痛苦吗?纪枫沉默地低下了头。
他并不想让叶烛再一次感到痛苦,这和他的本意背道而驰。他知道自己已经给叶烛带来过一次痛苦,他只是想弥补上一次的痛苦,殊不知这个弥补的过程本身,对叶烛而言亦是痛苦。
可是……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吗?他不奢望将叶烛和自己的关系修复如初,但至少,至少不要让他如此痛恨自己。
毕竟,他还是很想再看看这个小师弟的。
屋子里,岑霜剑拉着叶烛的手,给他涂抹着伤药。方才叶烛转轮椅太焦急,不慎又让手掌起了水泡。
“阿烛,得亏有你在。方才我说话太冒失,差点和那家伙闹急了眼,我真担心他当场把这里夷为平地。”岑霜剑用指肚将药膏在他掌心轻轻抹开。
“哥,其实你说的没错。是纪枫看到我原谅了你,急红了眼,开始是非不分了。”叶烛说着,想到纪枫气急败坏的样子,内心有些暗喜。
听他说到“原谅”一词,岑霜剑忽地有些心虚,给叶烛上药的动作慢了下来。
“阿烛,其实纪枫说得对,我做的事和他一样,也很对不起你,我还经常凶你,对你动手动脚……”
“不!”叶烛摇了摇头,“不要这样说,他比你可过分多了。”
“可他其实也很关心你……”岑霜剑道。
他记得纪枫曾屡次因为叶烛的事教育自己,那时他还当纪枫太过宠溺这个师弟,哪能想到,现在和叶烛待在一起的,竟会是自己。
“哥,别再提他了。”叶烛打断了他,“我不想再听关于纪枫的任何事了。”
岑霜剑点了点头,或许是因为自己的形象本就差劲,叶烛对自己从来就没有什么太好的念想,如今痛改前非做些善事,反倒叫他有了巨大的改观。
而纪枫,正因为他从前太爱这位大师兄,甘愿付出一切的喜欢他,如今才会恨他入骨。这种刻骨铭心的恨意,可不是萍水相逢的人之间所能拥有的。
“哥,今日天气好,我想去看看山上的野月季开花了没。”叶烛开口道。
“好,哥带你上山。”岑霜剑推起叶烛的轮椅,往屋外走去。
明媚的春光照在山间的溪流上,水流席卷着落红,还有零碎的纸页,沿着陡峭的山壁,一路奔腾不息。
最底下的山涧中,一个人蹲在石头上,埋着头,一点点捡拾着湿透的纸页。
他白色的靴子已经完全被水浸湿,长长的衣衫吸饱了溪水,变得沉重无比,可他无暇顾及,只顾盯着湍急的溪水,深怕遗漏易骨经的任何一页。
高高的山上有吱呀声响起,是木轮在地上滚过的声音。
纪枫慌忙脱下身上的长袍,裹住自己的脸,做贼似的埋着头,祈祷着山上的人没有发现自己。
透过波光粼粼的溪水的倒映,他看到了叶烛的身影。
他只低低地往山下瞟了一眼,便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似的,扭过头,快速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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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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