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泫在临沂呆了半年,叶隐拙尊重他的想法,没有将叶泫来到临沂的事情告诉叶散人。
在临沂呆的越久,叶泫越能感觉到叶崇与他所认识的那个叶崇之间的不同。
他想不通,即便经历父亲去世,离乡到临安这些事,他也不应该会性格大变到几乎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细微的小动作不一样,小名不一样,连剑法都不一样。
这半年叶泫不时会与叶崇对剑切磋,叶崇剑术承自叶隐拙,他不算很有天赋,剑招使得熟练,但远称不上好。剑势绵软,带着他骨子里的腼腆,这和莲锐利的剑势完全不同。
很多次,叶泫都忍不住怀疑是不是这个秘境造假,眼前的叶崇只是秘境编撰出来的人物,和真实世界完全没有联系。
可是叶泫知道这个世界就是真实的,除了叶崇,其他所有地方都和他所熟悉的世界、人物没有区别,他忍不住生起一个很可怕的念头,他只能强迫自己不去想,只当叶崇后来经历了太多事性情大变。
当然叶泫和叶崇还是相处得很好,毕竟血脉相连,两个都没有同龄朋友的孩子很快就玩在一起。叶崇会主动带叶泫在临沂闲逛,去看临沂辽阔无际的大海,叶隐拙看着他们就像看见了年轻时候的叶散人和自己。
在临沂的日子舒心顺遂,少有的宁静祥和给了叶泫家真正的感觉。但一切美好都有时限,再幸福快乐的日子都不可能过一辈子。
那日叶隐拙收到叶散人来信时,有些事便已注定要发生。
“阿泫,阿泫!”叶散人大喊着冲进叶崇的院子找叶泫。
叶泫自来到临沂便住在叶崇院子的偏房,叶隐拙说要单独给他换个屋子他都婉拒了,只说自己喜欢和堂弟住在一起。叶隐拙进来的时候他正坐在院子里指点叶崇练剑。
“叔父,怎么了?”叶泫问。
叶隐拙将手中信塞到叶泫手里,“阿泫,你快看看这封信。”
叶泫展开手心里被捏得皱巴巴的信纸。
阿弟亲启:
近日族中事多,才得空回信。自逆子出走后,分家意见颇大,近日联合汐水教欲侵吞家业,闹出不小动静,我也受了一些小伤,只有与你通信才能聊以慰藉。叶家于你们是牢笼,于我却是父亲托付要终生守护的承诺。我不知还能支撑多久,这或许是最后一次来信。此局凶险,恐有连累,你在临沂好好生活,近些日子谨慎行事,保护好自己,切莫因家中琐事涉险。愿阿弟平安顺遂。
阿兄。
叶泫默默念完,心中五味杂陈。
在叶家时叶散人带他处理过不少族中事务,有意锻炼他接任家主。只是他年纪尚小,大多精力都放在修炼上,还没有完全接手族中琐事,只对一些重要事务有大致了解。
那些家族最深的沉疴旧疾就像百年难愈的伤疤,被一代代家主用各种手段撒上药粉,从未根除。表面在经年岁月里愈合,内却里早已腐烂生臭。
叶散人曾带着幼时的他处理过一些,为的就是早早斩断他不切实际的天真,看清自己将来要背负的是怎样的责任。
身为家主,无论你自己是否认可,无论你心中认定的是非对错,你有什么抱负,都必须舍弃个人道德,以家族荣耀为首。
经年沉疴不可能随意改变,挖去陈腐或许不少先家主曾想过,曾尝试过,最终都放弃了。
汐水教不过是沉疴旧疾中小小一处溃烂。
他们最初居住在临安边上一处叫汐水的村落,千年前他们的栖息地发生了一场大地震,山脉断裂,露出一块天生地长、灵力充盈的峡谷。
怀璧其罪。
叶家彼时才立家,急需在临安立威,初代家主便带人强占了这处宝地,欲以灵石交换。可汐水族人只要自己世代居住的家园,不要灵石,便和叶家大打出手,最终惨败于七微剑法之下,只剩下稀少的族人苟延残喘。
千年来汐水族人明里暗里对叶家下了不少黑手,残部成立汐水教,以覆灭叶氏,夺回故土为教义,始终坚定地要夺回汐水家园。
但那处峡谷确实难得,对悟道大有助益,早已是叶家人修行的重要根基,绝不可能轻易归还。
这些年不是没有家主想过要缓和叶家和汐水教之间的矛盾,但早年强占他人宝地这事说出去实在不好听,叶家长老始终强烈反对。
另一方面,两家争斗多年,互相厮杀,为这矛盾死了数不清的人。汐水族恨意难消,他们不要灵石赔偿,不要别的洞天福地,不要补偿,他们只要自己的家,只要初代家主一脉彻底断绝,因此两家之间始终没能达成和谈。
也就是从这些隐藏在大家族光辉下的阴影里,叶泫意识到自己每天晨训背的家训家规是多么令人作呕。
冠冕堂皇地用家训标榜家风清正,实则暗地里各种争斗数不胜数,越看越觉得虚伪恶心。
也因此叶泫每日一字不差地背诵背诵,就是希望借此警醒自己不要变得那样虚伪。
前些年叶家出手在汐水教停驻的村落暗中设下诛杀阵法,打算彻底斩草除根,那一次,叶散人带了叶泫前去。
那时叶泫不懂,为什么要对他们动手,为什么要做和违背家训的事情?
所以他偷偷改了一块阵法的纹路,汐水教主带着族人从那处阵法缺口逃了出去,叶泫也因这件事受了百杖家法。
叶泫后来知道叶家人在那场大战中也有伤亡,他迷茫,却不后悔。
那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在。
现下汐水教联合分家想要侵吞叶散人手中势力,叶散人就算有铁血手段,没有后代,也就得不到长老堂支持,这张角逐,他几乎没有胜算。
“阿泫,我知道你和你父亲不和睦,但是这个时候他肯定很需要你。我们每个人心里对事物的排序不一样,你父亲他和我们不同,他是个把家族看得很重的人。
其实说到底我们都是在逃避,逃离那个家,只留下阿兄一个人在那里。阿兄他一个人支撑家族不易,也都怪我走了,他实在没有人能分担才会把压力都压在你身上。”
叶隐拙絮絮叨叨说了不少,他的意思只有一个,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叶泫明白。
“叶泫”放开手中攥得皱了的信,那上面叶散人的字迹他再熟悉不过,他轻声道:“叔父,我不去。”
叶隐拙还在说些什么,忽然听见他出声没听清,愣住了,问:“什么?”
“叶泫”再次重复一遍,声音坚定:“我不回去。”
他好不容易逃出那片困住他的牢笼,他不要再回去,不要再踏入深渊。
叶隐拙皱眉,他原以为两年半的时间过去,叶泫心中的结应该已经散了一些,这个年纪孩子第一次出远门肯定会想家,“阿泫,你不懂这其中有多少凶险,没有血亲,阿兄在族中实在是步履维艰,他说是小伤你信吗?绝不可能是小伤。你到了我这个岁数就知道,从前那些事情都不算什么,亲人才是最重要的。”
他看着已经长到自己肩头的少年,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背,“你别怕,我和你一起去,我们一起去帮他,我不会让他们再伤害你了。”
两年多一向平和的“叶泫”此时就好像被叶隐拙的话触动了一个隐秘开关,猛地挣开叶隐拙搭在他身上的手,用这两年多里最大的声音道:“不!我不回去!”
他以为叶隐拙能懂他,是和他一样的,可是怎么会有完全能理解他的人呢?叶隐拙不是一个人长大的,那些孤独无助他没有经历过,他有爱自己的父母哥哥,他离开家族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爱人不得已而为之。
叶散人是他阿兄不是他父亲,他们根本不一样。
叶崇听见他们在院中争吵,匆忙放下笔从里屋出来,他从没见过阿泫哥哥如此歇斯底里的样子,他一时之间不敢上前,只在门口远远望着,轻声问:“阿泫哥哥你怎么了?”
“叶泫”也想知道自己怎么了,他喉头一阵一阵地发紧,只能一只手撑住石桌,另一只手捂住嘴不住地干呕。
他实在太痛苦,原本淡忘的记忆再次涌上心头,原来一切都那么清晰,他只能不住地弯腰躬成一团。
“咳咳咳……”叶泫几乎要将心肺都呕出来,心间酸涩一片,头也开始阵阵发晕。
叶隐拙见他这样激动,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拍拍他的肩,轻声道:“好,不回去,你别着急。”
叶崇也冲上来扶住他,眼尾下垂,眼中都是止不住的担心。
闹过这样一场,叶隐拙再不敢在叶泫面前提起叶家的事,只是他推掉了近些日子所有走镖任务,眉间有挥不去的阴云。
“叶泫”那天之后也没有什么不同,还是和往常一样修炼,和叶崇玩耍,就好像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一般。
可他体内的叶泫不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叶散人受伤的消息一直盘旋在他心头,最初他和“叶泫”几乎是一样的反应,他也不想回到那个压抑、虚伪的地方。
他可以呆在临沂,可以出去游历修行,不管选择什么,他总有一天能参悟出自己的道,可这些选择里没有一条是“回家”。
但是萦绕在心口的酸涩始终没有褪去,这几日他再也不能和“叶泫”同感了,他再次回到了最初来到这片秘境时的状态。他像个旁观者一样游离在“叶泫”身边,他做不到完全不去想叶散人的事。
从叶家离开时,叶泫就意识到这秘境之中的“叶泫”或许是他意识最深处压抑的自我,是和他现实完全不同的另一面,却也是他内心本真的一部分,被秘境的力量催动,以最极端的方式表现出来。
“叶泫”做事随性洒脱,不拘泥于规矩,只求快活自在,面对压迫他最深的家族暴戾易怒,用最没有余地的方式斩断了牵绊,断不可能回去救叶散人。
可人不是只有自由自在的一面。人活于世,不论是否愿意,都被各种或好或坏的感情牵绊着,承担期望、责任。
只要还有感情,就永远不得自由。
小叶就是这样一个纠结的人,他没办法像秘境中的“叶泫”那样决绝,他总是为感情心软,他是一片被束缚的叶,如果束缚他的锁链里哪怕有一丝的爱,他就会心甘情愿被囚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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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40章 剑谷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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