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根。
大大小小的树根蜿蜒盘踞在小小的一方天地，每一条树根上都抽出新的枝丫，而后五颜六色的叶片肆意生长，其上攀附各类魂魄，有些尚未萌芽，有些瓜熟落地。
所有的灵都汇聚于此，浓度压根不是世界之外的任何一个地方可以比拟的。
秦鹤棠初至此处便被扑面而来的威压震晕过去，顿时陷入一种奇诡的状态中。
她应是在做梦，她又似在清醒。
秦鹤棠花了好大一会儿才接受自己当前的处境，在光怪陆离的画面中游走飘荡，看见婴儿呱呱落地发出哭啼，看见垂髫孩童长大走上读书路，看见英姿飒爽的姑娘在各个领域绽放光彩。
她欣然一笑。
原来是自己的一生。
或者说，是无数世界的秦鹤棠的一生。
不同世界的自己齐齐从画面中走出来，并排站在秦鹤棠的跟前，她们有说有笑，朝她问好。
秦鹤棠长长吐出一口气，对不同世界的自己抬手打了声招呼，但喉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她看了看自己，再看看那些神态各异的秦鹤棠，沉默了。
哦，原来她们都死了，她还活着。
当秦鹤棠意识到的时候，再度抬起了头，所有的秦鹤棠在一瞬间灰飞烟灭，仿佛刚刚的景象都是海市蜃楼。
她苦涩地说道：“我也快死了吧？拼了这么久，还是没能回家。”
她疲软地躺下了，合上双眼，听耳边叽叽喳喳重新浮现，便在此说话声中回望自己的一生。
莫名其妙的一场爆炸叫她穿越，自称神明的系统喋喋不休，她被推着走，奔波各地装出不同人的模样活出她们的一生，然后与故友分别，奔向下一个世界。
循环往复，疲惫不堪，乃至到现在极度冷漠，对任何生离死别都麻木了。
有人喜欢她，她一笑撇过。
有人在意她，她转身避过。
但还从未体会过有人同她共宿一体，知晓她的一切，帮衬她的一切，还暗暗地、别扭地向自己表明心意。
什么嘛，连个人形都没有！
秦鹤棠哑声笑笑，暗暗立了誓言。
如果啊，她是说如果。
她可以和他一起回家呢？
秦鹤棠合上了眼，睡了一个千秋万古的长觉。
大抵是一场大梦吧，睡醒了就好。
……睡醒了，一切都能回来了。
*
方望舒愕然秦鹤棠在跳入世界之根的一瞬间就昏迷过去，任凭他怎么叫唤都没有醒来的迹象，无奈之下接过控制权，抬眸看向这一片奇异景象。
叶生长出来，代表一个人降世；叶枯萎掉落，代表一个人离世。
似乎每一片叶子都代表一个人的一生。
周岚的，沈云帆的，岑晚的……
外面爆发大量争斗，世界之根上无数叶子在眨眼之间萎靡，飘摇欲坠，可见外面的争斗该有多么惨烈。
倏然有一声歇斯底里的呼唤，方望舒被吓了一跳，转过身来。
只见阮平秋和闻千从天而降，彼此的身形都出现可怖的窟窿，逐渐地汇聚成一枚小小的玉石。
方望舒认出来了，那是神器碎片。
闻千双手献出神器碎片，自己却没多少实体存在了。她满不在乎说道：“我与神器碎片融合为一，眼下要分离，只能这般。”
阮平秋将华亭软剑移交到方望舒手中，虚弱不堪，双目炯炯：“华亭软剑，我替鹤棠寻到了。”
闻千和阮平秋喘着气，他们受伤太重，身形消散，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喃喃细语，听不真切，却还是被方望舒捕捉到了。
“我们活不了了，你们还能回家。”
“代我们回家，看看家乡安在？”
孤苦无依的魂魄含笑离别入了系统，满是鲜血的碎片稳稳当当掉在方望舒手心，锵啷一声，和华亭软剑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提示：神器融合程度91.8%。】
【当前灵魂浓度：12.5%。】
竟还有碎片没找到？！
方望舒看着满手的血污，倏然脑中闪过惊天动地的爆炸画面。
他见有一女子奋力夺过神器，却不想被爆炸波及而晕眩，碎片散如满天星，有一枚直直朝自己飞来。
被迫离体的魂魄同碎片一起飘荡出世界，在茫茫平行世界的间隙中游荡，无人知晓，无人在意。
直到某天拨云见日，鲜血流了满地，追杀不断。
他见一女子被追杀，就要命丧当场，鬼使神差地、不可控制地，伸出了手。
他是秦鹤棠，他也是方望舒。
因为他灵魂内有着最后一块碎片，所以他能感知到其他碎片的存在；因为他与秦鹤棠本是同一，所以他能安然待在秦鹤棠体内。
命中注定。
适时有一头满载枝叶的神鹿窜出，不由分说朝方望舒袭来，那头大角生得温雅却锐不可当，斩断一切阻拦，迅然而至。
它目不转睛盯了方望舒很久很久，无声张开结界，所有的灵压都被拒之门外消散不见。
方望舒刚想说谢谢，却不想它猛地将脑袋抵过来，昂首一甩——
【警告！警告！】
【当前灵魂浓度0%！】
【请宿主尽快吸取灵魂，请系统尽快吸取灵魂！】
方望舒终于回过神来，怒骂一声：“还我灵魂！”
他提起华亭软剑，细细想着过往秦鹤棠所授的一招一式，在世界之根内不知是否有外力相助，他竟如鱼得水，速度极快。
剑招华丽而优雅，速度快到就似丝绸在空中舞动，不知何时场景层层变换，叶零丁而根密集。
他去了世界之根中心，却发现这分明就是个白骨墓地。
白骨森然铺了满地，再往上瞧，有一根浮现人形的神木扎根于此，它双目垂落，眼角渗出血色的汁水。
神鹿悄然从方望舒身边掠过，踏着轻快的步伐来到人像下，叫声空灵而悠长。
不知道为什么，方望舒能听懂它在说什么。
“欢迎来到世界的真相。”
方望舒警惕地后撤一步，他脑中的系统突然发了疯地报警，锐利刺耳的嘈杂声几乎要撕破耳膜。
他痛苦不堪地蹲下，头痛欲裂。
扎在灵魂深处的系统暴走，他能感知到似有什么东西在分崩离析，又似有什么东西在吞噬自己的一切。
“做个交易吧。”神鹿说，“我助你们回家，你们替我……”
方望舒吃力地抬起头来，见神鹿身形虚幻，打碎重组后，竟变成了和神木人像一模一样的人影。
人影声音沙哑，带了哭腔：“杀个人。”
它抬起手，白骨顷刻笼聚在一处，如利箭射出，不由分说砸在方望舒的身上。
沉睡的魂魄和懵懂的魂魄被强行拽出身体，宿主秦鹤棠颓然倒下，顷刻血肉消融，安眠在万千白骨中央。
系统似乎也被剥离开来，徒留干干净净的、满载艰辛的灵魂。
他们无形似有形。
“不过在此之前，我得先把迷惘的灵魂带回人世。”
“你说是吧，秦鹤棠……或者我现在应该称呼你为，方望舒？”
方望舒在它身上感知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他笑了笑，冷脸挡在秦鹤棠的魂魄前，牵起她的手。
那是一个最为本质的魂魄。
她不是这个世界的宿主秦鹤棠，她有一张五官深邃气质却淡然的脸，她嘴角抿着，眉头蹙着，似乎在一场不太安稳的梦境里。
他接受了人影的交易，接受了人影的帮衬。
“什么事都要自己扛着，什么都不愿意说。”
方望舒喃喃，张开双臂，紧紧相拥。
雾霭弥漫的世界里万花筒飞速闪过，秦鹤棠蜗居在万花筒中央，同这个枉去的人说说话，同那个别离的人招招手，而后一切烟消云散。
她眼睁睁看着这些人影消散，一次也便罢了，两次也能接受，可是她付出真心实意的结识的所有人都走了，徒留她一人。
秦鹤棠诧然哭出声来，一生要强，此刻哭得梨花带雨柔弱可欺。
方望舒沉默地看着秦鹤棠，翩然落至她的跟前，单膝下跪，探出手来。
他犹豫一番，最终还是决定揩去她脸上无形的泪，轻柔道：“你还有我。”
方望舒给予了她最大的最结实的拥抱，能阻隔一切苦痛能抚平一切伤痛的拥抱。
“师尊。”
雾霭中出现一道金光。
“我来接你回家。”
秦鹤棠哭声戛然而止，通红的眼睛中倒映出一个虚幻无形的人。
它不具人形，但她知道它是谁。
尘封的记忆回笼，万花筒碎裂成渣，束缚灵魂的枷锁松动，见光之后泯灭成齑粉。
“望……舒？”秦鹤棠声音沙哑。
面前那个灵魂没有脸，他想了想，依着秦鹤棠的记忆，努力挤出一个简笔画的笑脸。
“是我。”
“你为什么没有脸？”
“师尊想我是什么样，我就是什么样。”
微笑脸变成了龇牙笑脸，下一刻又变化成可怜脸，豆大的眼珠子边居然还有两滴眼泪。
方望舒就这样通过简笔画表现自己的情绪，他单膝跪下，诚恳而小心翼翼地说：“师尊需要我，我就一直在。”
“我们，能在一起吗？”
泪水决堤。
“好。”她笑着说，“一生一世，都不许离开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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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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