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谬。
简直就是荒谬至极。
沈自舟想过他会胡搅蛮缠,可没想到会这般胡言乱语。
竟然连这种违心的话都说得出来。
沈自舟出离了的愤怒。
愤怒到了极致,却是异常的平静,犹如即将喷发的火山,只要一点刺激,就会天崩地裂。
“江泠。”他按住了江泠的肩膀,几乎要将骨头捏碎,沉沉道,“你是在找死。”
一点泪珠滚落。
恰好落在了他的手背。
泪是冷的。
可沈自舟觉得手背上被烫了一下,气息一缓,松开了手。
江泠眼睫垂下,一言不发地含着泪。
多说多错。
不如留下空间让人遐想。
果不其然,沈自舟的目光稍稍动摇了片刻。
真的有这个可能吗?
他与江泠之间,有恩有怨,有仇有恨,怎么也扯不到……喜欢。
或许,他与江泠也有过温存的时候。
谁不曾少年鲜衣怒马?
打马游街,一日看尽长安花。把酒言欢,醉倒在花荫中,不知天高地厚。也曾游历四方,斩妖除魔,于盛会上一举成名,享众人敬仰。
他们也曾生死与共,将后背交予对方。
他们曾经那么的好。
可正是因为如此,被背叛时的痛苦更加鲜明刺骨。
江泠。
江泠!
沈自舟几乎要将“江泠”这两个字咬碎在牙间,再囫囵咽下,血骨交融难分彼此。可到了最后,他也只是轻轻放下。
“你我之间的恩怨,来日再慢慢算。”他得唇齿间嚼着昔日的血,冷静地说出这番话,“这种荒谬的话,再提一个字,我会杀了你。”
“我不会信。”
江泠怎么可能会喜欢他?
这些年来,还是没有长进,为了活命,连这般荒谬的话都说得出口。
简直就是……玷污了过去那段年少的时光。
沈自舟咬牙切齿,最终拂袖而去。
“砰”得一声。
房门紧闭。
江泠卷着舌尖,慢慢地笑了。
真的不信吗?
……
江泠被困于一方天地中,寸步难行,与外界也断了消息。
不过想来,魔尊突然消失在十万大山中,必定会惹来不少猜忌风波,只是这一切都与他一个废人无关。
现在他又废又瞎,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两耳不闻窗外事,更没有系统催促他做任务,乐得清闲自在。
只是他不想一辈子都当一个废人瞎子。
系统跑路了,跑路前扔给他的烂摊子暂时被他收拾好了。沈自舟一时半刻不会对他下手。
那么,他就要想想办法,拾掇拾掇现在虚弱残废的身体。
以前总觉得迟早要换一具身体,乐得肆意妄为,不会珍惜。可现在又不一样了,疼了废了,可都是自己的了。
江泠盘膝坐在榻上,低头折纸。
手腕抬起,白纸如雪花飘落,不消片刻,就出现了一个纸鹤的雏形。
再一折,纸鹤双翅翻转,栩栩如生,只待点上一双眼睛,就能振翅而飞。
江泠摩挲着翅翼,指腹忽然一痛。
白纸边缘锋利,生生割出了一道狭长的伤,沁出点点血珠。
含着指尖,舌尖尝到了淡淡血腥味。
这枚纸鹤该送给谁?
江泠的眉眼冷了下来,沉吟片刻,最终还是将好不容易折好的纸鹤揉成了一团,塞到了角落里。
他没有朋友。
亦或者说,好的时候,那些魔修是朋友,现在他修为尽失、接近废人,那些魔修只会化作贪婪的恶鬼,恨不得将他吃干抹净连骨髓都不剩下。
最后不得不承认,他只能找沈自舟。也只有沈自舟会帮他。
江泠扶住了额头。
头痛。
这到底算是什么事。
许是当日那一番话太过刺激,一连数日,都未再见到沈自舟。
不管有什么算计,都得见到面再说。
沈自舟不来找他,那便只能另想办法。
江泠起身。
这几日他早就将这一处院落的程设布置摸透,就算是瞎了眼,也照常行动自如。
推开门,庭院宽阔,池塘凉亭,琼花玉树。
江泠听着水声,摸索前行,费了一番时间,来到了池塘边上。
风吹起额发,池水荡漾,映出一张苍白削瘦的脸。眉眼微垂,愁绪万千。
水中,锦鲤游荡,掀起点点水珠。
江泠向前一步,毫不迟疑地坠入池塘中。
他要逼沈自舟来见他。
池水波光粼粼,光影折射,恍惚间,他看见荷花垂落,云雾倒悬。
池水不停涌来,淹没了口鼻。
发丝飘摇,如同海藻一般浮于水面。
恍惚间,一股凌冽的霜雪落下。
下雪了吗?
不,是沈自舟来了。
于是他放心地闭上了眼睛。
沈自舟将人从池塘中抱出。
江泠侧过脸,止不住地颤抖咳嗽,唇颊浮现了一股不自然的潮红。手腕垂下,苍白脆弱,似乎轻轻一折就能折断。
沈自舟的眉眼冷了下来:“江泠,你在做什么?”
要不是他在江泠的身上放了一缕神识,怕是人已经溺死在冰冷的池水中。赫赫威名的魔尊要是最后落了个这般结局,何其可笑!
江泠只是缩在他的怀中,低喘着说:“……冷。”
沈自舟一怔。
应该是冷的。
池水冰冷刺骨,而现在江泠只是一介凡人,或许比凡人还不如。他修为尽失,经脉寸断,要是放任不管,怕是活不了几日。
灵气一荡,掀起衣角,化去一身湿冷。
江泠还是在打颤。
沈自舟不自觉地收紧了臂弯,才发现江泠很瘦。又因为身负重伤,这点瘦又有些病弱的意味,掌骨几乎要突出来,支棱在白玉般的手背上。
他快步走回房间,将人扔回到了床榻上。
说是扔,在摔入床榻的一瞬,还是用灵气裹挟着轻轻放下。
在收手的那一瞬,他听见江泠说:“我只是想见你。”
沈自舟意味复杂:“只是想见我?”
江泠咳嗽了一声,支撑着要坐起来,可体力不支,颤巍巍就要跌下。
沈自舟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伸手去扶。
一入手,肩膀消瘦得吓人,连一点肉都摸不到。
江泠的声音打着颤:“我知道你恨我、厌我,恨不得杀了我。”他伸手攥住了沈自舟的衣角,“如果不是这样,你会来见我吗?”
有时候,适时的坦诚更容易让人动容。
沈自舟不为所动:“诡计多端。”
话中讥讽,只是一动不动,并未放手。
江泠轻叹:“只是对你。”
沈自舟沉默片刻,眼瞳中浮现了一抹复杂,最终化作一句:“我不信。”
江泠说得确实是大实话。
除了沈自舟,谁能让他这么大费周折?
江泠轻轻道:“阿渡。”
沈自舟心绪起伏:“别喊这个名字。”他咬牙切齿,“你不配。”
阿渡。
这是沈自舟的小字。
自舟自渡,只有最亲近的人才会这么唤他。
江泠没有理会:“阿渡,我马上就要死啦。”他的双目黯淡,意外的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只是在临死前,我想多看看你。”
一个又一个的“死”字刺耳。
沈自舟觉得在骗人。理智告诉他,这是真的。
江泠确实快要死了。
这具残破的身体支撑不了他太久。
要不了多久,曾经名震四海的魔尊,或许就会寂寂无名地死在这个角落。曾经的辉煌,化作历史,被滚滚浪潮淹没,直至无人再提起他的名讳。
就算是一片雪花,融化后没有人再记得。
除了他。
沈自舟会记得。
记得,又能怎么样?人死万事休。那些苦楚辛酸,那些刺骨的痛,凭什么只有他一个人记得?
来时,沈自舟是想杀了江泠,可现在,他却想要江泠活下来。
活下来,他才能报复这一切。
沈自舟冷笑:“你不会死。”
他改变主意了。
他要让江泠活着。
死太容易了,唯有活着,才能感受到切肤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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