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抵是海城最冷的一年。
隆冬时节的风好像要钻到人的骨头缝里似的,就算裹上厚厚的棉絮也无法抵御。街上的人无不行色匆匆,生怕被刮走了仅剩的体温。
只剩下廖廖几个黄包车夫还在咬着牙拉着客人,穿梭于洋楼瓦房之间。尽管他们露在外面的手已经被冻的青紫,却也只是为了靠体力获得些许只能够果腹的收入。
平日里繁华忙碌的城市,此刻好像挤进了时间的缝隙,连雪花飘落的动作,也在昏黄路灯照射下,变得那么缓慢。
慢慢地,地平线悄然将太阳最后一抹光亮吞噬。
老旧墙角边,穿着单薄衣服的孩童把身上的破报纸又拽了拽。他仰头看着这场静谧的初雪,那凹陷的双颊,还有深邃眼眶中一动不动的眼珠,全都隐藏在了这个无人在意的角落,有些模糊不清。
没有人知道,他是否可以撑过这个冬天。
此时,海城主干道一侧的灯光像是约定好了般瞬间亮起。五彩的霓虹灯闪烁,也将这座城市分割成了两个世界。半边华灯初上,半边黑暗沉寂。
在这条街道最显眼的地方,有一块高高牌匾竖着立在了高楼之上。
猩红的油漆将“百花厅”三个字不留缝隙地填满,远远望去更觉得像一簇簇盛开的花,艳的仿佛快要渗出血来。
黄埔江边无人不知此处——海城最大的歌舞厅,也是上流人士最喜欢的消遣之地。
随着时间的流逝,这扇由沉重黄铜所制成的门前的人也慢慢多了起来。他们中有些是乘着老爷车来的少爷小姐,也有从黄包车上下来的艳丽舞女。总之,尽管是冰冷的寒风,也无法打消那些寻欢作乐的决心。
人群中,最受瞩目的要数那个穿着黑色大衣的男人。他甫一下车,所有精心打过扮的小姐们便都将目光投了过去,秋波暗送尽是倾慕。甚至有些年纪小,藏不住事的姑娘,从粉嫩的嘴唇里露出了一声惊呼。
而那张让所有人为之侧目的脸属于季卿鸿,海城季家的独子。
门口的服务生毕恭毕敬的将门拉开,谄媚的笑容将五官都挤成了一团:“季大少爷您快请进。”
不怪他们有如此反应,季卿鸿虽在海城如此出名,可却从未有人见过他出入这种烟花柳巷之地,今天也不知是刮了什么风,竟是头一回在舞会之外的社交场上遇见这位大人物。
只是他面上冷静自持,与其他带有相同目的的人完全不同,全然不是来体验这里的纸醉金迷,正经的好像是来参加一场重要的会议。
服务生紧紧抓住了给季大少留下印象的机会,不过可能此时并不是个好时间,若是有与之相熟的人,定可以瞧出他此刻的心情——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
季卿鸿根本就不在意其他人有什么反应,甚至连眼神都懒得给一个,就这样穿过黄铜门走了进去。
百花厅内部的构造与寻常舞厅没有什么区别,巨大的水晶吊顶灯,实木制成的桌椅,还有里面最大的舞台,上面的女人穿着粉色的高开叉旗袍,正随着萨克斯的节拍轻轻晃动着身体,台下的看客则安静注视着,好像在品味一顿上好的晚宴。
在舞池中的男男女女相拥着旋转,随着迷乱的灯光拉扯出暧昧的情丝。此间种种,无不昭告着这里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地方。
机器总是会让声音失去几分真实,甚至有些刺耳,听着耳边扩音器里传来的甜腻歌声,季鸿卿不悦的皱眉,加快了脚步,想要穿过这一层又一层脂粉与香水味织成的屏障。
“今天台上这是哪位姑娘啊?”蓦地,一道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语调里带着些隐秘的玩味。
换做往常,季卿鸿绝不会对接下来的对话产生什么兴趣,从他们口中吐出的无非就是那些东西,很难有些什么新意。
但他还是停了下来,因为这群纨绔子弟总归比自己更了解这里,还有那个他想要找的人。
“今天是玫瑰姑娘,”另一道声音接着响起,“哝,她衣服上绣着玫瑰花呢,这百花厅的姑娘们,可都是花做的。”
季卿鸿闻言顺着看去,的确如对方所言,台上的女人鬓边也装饰了一朵粉色的玫瑰。
他心下一动,视线慢慢地将这大厅中的人都扫视一遍,又缓缓收了回来。
没有。
未等他有什么其他动作,刚刚那两人又谈论起了别的事情。
“说起花,那肯定要提起花中之王了,我怎么好像从来没在这里见过什么牡丹姑娘呢?”
“都是花中之王了,哪是你能随便见的?”他的同伴笑了笑,仿佛在嘲弄对方的天真。
“我也是听说的,这牡丹,就是这百花厅的九老板。”
“当真?”那人的语气明显兴奋了起来,“我倒是从未听过,你仔细同我说说。”
“这九老板平日里神神秘秘的,很少露面,但其实,她之前可是这百花厅的头牌,恩客数不胜数......”
“这不对吧,我怎么听说的不是这样?她不是哪个大人物的情人吗?”没等同伴讲完,他就出言打断了对方,显然是存在疑问。
“哎呀,你听我说。”同伴虽然有些不满,但还是坚持讲了下去,只不过就是些陈旧的风流韵事,真实度实在有待商榷。
季卿鸿本来想接着听下去,可越到后面竟是越离谱了起来,什么下流话都有,最后甚至让男人恨不得把已经被污染的耳朵从里到外的清洗一遍才好。
好在大厅的灯光昏暗,没有什么人发现他,而那两个已经谈的昏天黑地的公子哥也没察觉到有人一直在偷听他们的对话,仍滔滔不绝地口若悬河。
他们大概也不知道其他东西了。季卿鸿不想继续浪费时间,抬起头望向二楼的位置,那里明显要更冷清一些,是个视野极佳的好地点,也是方便自己寻人的好去处。
余光里一道白色的身影闯了进来,那是一个神色畏缩的少女。她站在楼梯上,向下俯视,双手不安的放在胸口,仿佛在寻找着什么让她恐惧的东西。
季卿鸿的视力极好,一眼便看到了对方别在耳朵上的茉莉花。
霎时间,少女与他视线相撞。
不知是他周身的气势吓到了对方,还是什么其他的原因,那个茉莉姑娘毫不犹豫的转身跑上了二楼,逃命似的。
这举动属实是欲盖弥彰,若是刚刚季卿鸿有五成的把握,那么现在就是十成了。
不枉他亲自到这种地方抓人,此刻发现对方的行踪,总算是让他今天晚上郁闷无比的心情稍稍好了一点。
身子的反应比大脑还快上一些,他轻松的越过挡在面前的人群,按照少女的路线,大步追了上去。
二楼最外面是刚刚看到的一个小平台,可以将整个舞厅扫视的一览无余,等季卿鸿上去,看到的就是几个富太太正坐在一块,优雅的喝酒谈论着什么,听到他急促的脚步声后纷纷扭过头想要看看情况。
见是那个传说中的季大少爷,她们都无比惊讶的用手挡住了艳丽的嘴唇,活脱脱一副见了鬼的神色。
没等有人反应过来拉着他攀谈,季卿鸿扭头便走进了二楼的长廊,不给对方一点机会。
与楼下的喧嚣不同,走廊此刻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只剩下微弱的灯光,还有脚下红的发旧的地毯,刺着季卿鸿的眼睛。
两侧是一个又一个的包间,每扇门上都挂着一个牌子,被刻上了各种诗句,倒是有些高雅之意。但在真正的文人眼中不过是挂了羊头的东西,任谁都知道,那里面不过就是含括了百花厅其他的产业。
回想起刚刚少女离开的方向,季卿鸿毫不犹豫的走到了尽头处的那扇门前,用力的将把手拉开了。
有些老旧的木头发出吱嘎的声音,像是承受不住他那么大的手劲,发出了痛苦的嚎叫。
料想中那个茉莉姑娘震惊的神情与哭着向自己求饶的场景并未出现。
季卿鸿的动作却蓦地顿住了。
留声机播放着音乐的声音在包间里缓缓流淌,而这里唯一的一个人,正慵懒的倚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假寐。
女人身上穿的是墨绿色香云纱旗袍,在这个时候称得上是难得的料子,上面还印着水墨样式的牡丹花。涂了丹蔻的指尖还夹着一只未燃尽的女士香烟,微弱的火星在朦胧的烟雾中明灭的闪烁。
不知是不是灯光昏黄的缘故,季卿鸿总觉着眼前的景象有些瞧不太真切。
大抵是个有钱的太太小姐。
叨扰了其他人,更别说明明知道对方醒着的情况下,表达歉意再离开,是最为妥帖的举动。
但他还是没有办法把目光从对面的女人身上移开,手脚也不听使唤似的动弹不了一点。
该如何去形容她?
上过学,肚子里尚有一些墨水的人,此刻竟是找不出一个词来描述那种美。
“怎么就只是站在门口?”女人的声音带着些许沙哑,那双眸子也应声睁开,含着笑的瞥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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