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泠湖湖心,有一六角亭。
亭为二重檐,三面环水,背靠长堤,通往西泠湖湖岸。
此亭,据传是沈氏先祖请得神工巧匠以秘技所筑,经沈家历代家主持续修缮,不断补筑复建,才得以延续,浮于这武林水上千年。
刀门沈家,到了任七绝外祖父——沈规继任家主时,却已然显现出门派式微、家族凋敝的颓势。
沈氏先祖建于武林水上的湖心亭,或注定与沈氏一族气运共轭,亦逐渐露出不堪武林风雨冲刷侵蚀的破败之相。
西泠湖湖岸,任七绝身着松青色旧布衫,手里握着一卷线轴,线轴拖着一根断线。少年头也不回地大步流星走在前。
一袭紫衣长袍的阿天,则不远不近地跟在任七绝身后。二人一前一后、一浑朴一彩绘地行于武林水水边。
行至长堤,任七绝瞥向湖心亭亭额——二重檐下所挂的横匾。映入他眼帘的,恰是这副漆皮皲裂,字迹漫漶的破败之相。
亭额横匾上原书“湖心亭”三字,唯“亭”尚在,另外二字,只余断续的墨痕。
旧书墨痕残存,总归有迹可循,或有执着念旧的有心人,可循迹而猜识、辨认?
阿天随任七绝背影踏上长堤,走近湖心亭。他于亭下驻足,见横匾旧书二字残墨上,竟覆盖了一层新字刻压的凹痕。
新字刻痕,令旧字全然不可辨。
任七绝入亭转了个身,斜倚亭栏而坐,手中线轴断线垂落在地,他便随手一挥,见阿天止步亭外,仰望亭额横匾,满眼皆是疑惑不解,神色凝重得如同窥见天书一般。
阿天望了片刻,将目光转向亭中少年。
任七绝挪开眼,手指按住线轴断线,一圈一圈地在指尖缠绕开来,面无波澜地说道:“怎么,高飞的令你生厌,高挂的也碍你眼?”
阿天微微启唇,半晌却吐不出半个字,索性又合闭了双唇,仰起头看回横匾上新字刻痕。
那刻痕,并不是刀剑一类锐器的刻画,倒像是以擀杖一样的钝物,靠蛮力,在匾上硬生生地擀压出深浅不一、粗陋非常的二字——
“拾”。“梦”。
阿天立在亭外,仰望“拾”、“梦”良久。
任七绝将指尖上缠的线一圈、一圈地反绕着脱解开。待断线一端又落回地上,方才不紧不慢地说道:“‘拾’,须得低下头,往下看。你如此仰着,不嫌累么?”
阿天有些迟疑地应了一声:“嗯?”,随即敛首低眉,目光投向任七绝手中线轴。
任七绝看他一眼,挑眉道:“你不进来?”
阿天仍立在原地,目光由任七绝手中线轴沿着线缓缓下落,落至断处,“我并非,我不......”
“不什么?不生厌?不碍眼?不嫌累?呵,怎会!”任七绝截他道。
阿天模样傲气威风,一开口却总是呆言呆语。任七绝看他呆立原地,着实不知如何应答自己,眼里飘过一丝笑意。
“红鳞纸鹞,粗陋无比,不合你眼。亭额‘拾梦’,丑得离奇,着实碍眼。高处怎净是些不合眼、碍眼的,迫你一直仰着,你怎会不累?!”
阿天:“……”
“诶,你怕不怕‘拾’得,不,你‘仰’得的,是个噩梦?”任七绝眉目含笑,胡诌不停。
“难道说,你有什么特别嗜好?还是说,你从前平日里过得太沉闷无聊?所以如今趁‘寻芳’之时,偏偏也想寻得个不寻常的噩梦滋味尝尝!正所谓,呃,白日里,久观各式碍眼丑狞,以便,入夜后,闭眼皆是......险阻古怪?哈哈。”
“噩梦,是何物?你?”见任七绝眉眼含笑地说个不停,阿天一语未毕,微聚的眉心却也骤然舒展开。
“你,不气恼了?”阿天正色问道。
“你,不进来坐?”任七绝敛眸浅笑,以问代答。
“真不进来坐?”
说着,任七绝起身,向亭角挪了几步,换了个姿势,抱膝踞坐,又将手中线轴一挥,指向刚才倚坐的亭栏旁,说道:“‘拾梦亭’。‘拾’、‘梦’亭。还请君入亭而‘拾’。呃,离奇丑‘梦’,便由我同君说说?”
阿天阔步迈入亭中,于任七绝手中线轴所指的亭栏旁端坐。
任七绝嘴角轻扬,便细同他说起,自己年幼时听闻西泠湖上湖心亭得名“拾梦亭”的经过,以及亭额横匾上新书“拾”、“梦”二字的由来。
那是某日,爷爷任千篆打渔回来,一惊一乍道:“小七娃娃,小七乖孙,湖上发生了不得了的大事!”
小七娃娃虽小,倒未见爷爷口中“不得了的大事”,有多了不得。
“所谓不得了的大事,爷爷其实也并非亲眼所见,皆是道听途说,渔翁之间口口相传罢了。呵,你也知湖帮菜里那醋搂鱼丸的口味了,”任七绝对阿天笑道,“渔翁们绝少不了要一番烹饪先,添油加醋后再乱传。”
故此,任七绝戏称这段离奇传闻为:“渔翁乱诌之——‘仙翁乱奏’”。
阿天问道:“仙翁是何人?乱奏,又是何奏法?”
任七绝扶额:“呃,那还得从渔翁说起。”
若干年前,西泠湖夏夜,有一夜钓渔翁,经受不住其友人白日所赠美酒的诱惑,才入夜就已喝得烂醉如泥,钓竿腥饵散乱一地,最后不省人事地倒在湖岸边。
也不知睡了多久,渔翁被一阵琴音吵醒,迷糊中见一团白色光影悬于不远处湖心亭之上。
渔翁心道:不过是美酒催梦。他缓缓闭合双眼,欲复睡去,却闻湖上琴音又起。
这琴音,不堪入耳得难以形容,且愈发激烈,渔翁再强的睡意也被其无情击退。
睡意全消,渔翁恢复清醒,他定睛一看,湖上白光是个抚琴人影。那人,和那琴,就那么生生地悬于湖心亭上,泛出皎洁的白光。像是第二个月亮。
聒噪的月亮。
渔翁揉了揉眼睛,将一切看得更加真切,惊恐之下,情不自禁地失声,颤抖着喊出:“娘哎——”
琴音骤停。
“第二个月亮”,向着湖岸“娘哎——”的方向飘了过来。
渔翁“扑通”一声跪倒,伏在地上,心说:是人是鬼是菩萨,饶过小人......
一个温润如玉的声音从渔翁头顶上方传来,“你觉得,此曲是否美妙?我奏得是否高明?”
这声音听来极其舒适熨贴,让渔翁心生出一片宁静,他鼓足勇气,小心翼翼地抬头,骤然屏吸——
何等俊朗飘逸的仙翁!降临了尘世间!
白发如瀑水倾泻,眼眸如墨潭深邃,容颜似冰雪清绝,一袭白袍,不似人间任何绫罗绸缎。
渔翁双目圆睁,胸膛剧烈起伏,内心惊叹自己何其有幸,目睹这难以置信的一幕。
白衣仙翁见渔翁面孔虔诚、目光热切,亦心生喜悦,意兴遄飞。他广袖一拂,弦琴幻化光影收于袖中,而手上却多了一根玉笛。
“世人都道,知音难逢。我便再为你吹奏一曲!此曲,正是我于此世习得,你亦能唱和!”仙翁抬起执笛的手腕,将玉笛靠近唇边,修长纤细的手指虚覆上笛孔,如待发之箭。
渔翁伏地仰望仙翁优雅飘逸之姿,早已望得木僵,神思亦凝滞,冷不防地地被仙翁一声尖鸣的——“咻”挑起,与这刺耳笛音如箭并发。
箭至远处,又好似化作断线的纸鹞,不受控制,忽而“咻咻”地激情而上,忽而“嘶嘶”地肆意而下。
渔翁受不住这忽上忽下的折腾,表情扭曲似要呕出,双手捂在小腹上。
仙翁则是一副游刃有余的神情——此曲尽在我把握、拿捏当中。他陶醉地闭上双眼,“咻咻、嘶嘶,咻咻、嘶嘶”地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待他再睁开眼时,眼中饱泪如星。唇边“咻咻、嘶嘶”亦不拘小节地跟随他纵情翻腾,化为更为激烈的“呜呜、嗤嗤”。
“呜呜......”,渔翁亦不禁有些哽咽了。
渔翁此生,都未有过如此感受。此生,都未受过此种煎熬。他从不曾料想过,会在西泠湖岸的某个夜里,虔诚地希望:自己若是个聋的该有多好。
那仙翁仿佛是在施一场无尽头的酷刑。渔翁已熬过漫长的一甲子,油烬灯枯,但求给个吹灯拔蜡的痛快。
仙翁之奏,进入到整曲**处——“嘘嘘、噗噗”。仙翁白发翻飞,全然沉浸于此激情破音当中。
而渔翁不知怎地,眼前浮现出西泠集市上小童手擎的马骑灯,自己奔波劳碌的一生在眼前闪现,如灯影一般旋转如飞:摸黑、候潮、补网、拌饵料......
渔翁一向勤勉,他恨自己竟在今夜贪杯,以致此时想去解手,却不合时宜得荒唐,只得强忍着,煎熬了整个人生那么长……
蓦地,曲停了!
停了。
伏在地上的渔翁,憋得老泪纵横,生无可恋。
浮于半空的仙翁,拂袖轻拭眼角,意犹未尽。
“你觉得,此曲我吹奏得如何?”仙翁于半空中俯看渔翁,又问:“你为何不和?是我奏得不好?”
渔翁十万火急,却也不敢胡言造次。他脑筋急转,突然想起仙翁起初的问话——“是否高明?”
渔翁急中生智答道:“曲高!和寡。”
仙翁一怔。
他举头溯望满天星河,似是心中亦有所动,随即,将手中玉笛一抛,那玉笛如同插了双翅,直奔湖心亭飞去。
只见湖心亭亭额处,刺眼白光横一道、纵一道、斜一道地疾闪。
渔翁眯起眼,还未看出那亭额处究竟,却不料,近处,湖中鱼贯而出,跃向湖岸,接连不断地砸到渔翁身旁、脚旁,扑腾不停。
渔翁强忍内急,自顾不暇,对于纷至沓来之鱼,毫无招架之力。
待他从此奇景中回过神来,湖心亭亭额处白光已遁去。半空中的仙翁,也不知了去向。
“仙翁乱奏”,余音散尽,尘世空留其——“拾、梦”之亭。亭中,阿天神思也从任七绝所讲的这段奇‘梦’中,归至当下。
拾梦亭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
西泠湖已入深秋。接天莲叶、映日荷花的繁华褪尽。雨滴轻叩残荷、焦叶,于万千枯茎上作响。
“我并非想要你气恼。” 阿天突然开口说道。任七绝猝不及防。
“我不是‘生厌’而断你画的鱼。你画得——‘高明’。”
任七绝竟不知自己也有语塞之时。
“我居处无寒雨......嗯,我犹未惯。待雨过,我去将鱼——‘红鳞纸鹞’寻回与你。”
“无寒雨之地?花城?任七绝心道。他听爷爷说过,花城四季如春。而花城远在西南滇境。阿天竟是从那么远的地方而来?一路寻人,寻至江南……
见任七绝良久不语,阿天略有些生涩地:“嗯,小……小七?”
任七绝霍地呼吸一滞,胸口顿挫,如荷珠凝叶。
明明爷爷每日“小七,小七”喊他不停,他却像此前从未曾听过这称呼。
亭内一时寂然,只闻亭外雨打残荷,滴答脆响。
阿天望向亭外,开口又道:“若高处来,应归高处。我一时兴起放它,看它何去。沿其去向踪迹而循,并非不可寻。”
任七绝深吸一口气,亦沿着阿天目光望去,轻声叹道:“你在说仙翁?纸鹞?还是芳袭……”
阿天望回他:“嗯?”
任七绝匆忙将目光移开。
断得干净,便寻不到了!既寻不到,不寻也罢。断了也罢......任七绝若有所思,突然又问:“你断我线时使的那细索,是何物?”
阿天不解:“细索?”
任七绝将手中线轴一挥,效阿天截断纸鹞牵线时的动作姿态。
阿天领悟,“是,嗯......它名为‘流......’”
“你莫要误会!”任七绝打断他道,“我绝非是刨根问底、强人所难。爷爷说你或许是家里遭逢了变故......总而言之,教我不能揭人伤疤,戳人痛处,逼问你难言之隐。
阿天不解道:“难言之隐?”
任七绝玩世不恭地一笑,“我不是沈家二哥。我没什么抱负,也不懂规矩。即便你真的是江湖门派中人,任凭你身藏秘籍身怀秘技的,我亦毫无兴趣。我不过是.....你那细索,看着稀罕。我自小跟着我爷爷,就爱看些珍奇稀罕之物......”
阿天专注地听,问他道:“你喜欢?”
任七绝点头,被阿天如此一问,心口又是一顿挫,什么话绪都被挫断了。
任七绝思忖片刻,开口说道:“红鳞纸鹞,并非什么珍奇稀罕物,教我画多少个都行。你断它牵丝,它便一入青云,不思归。你又何必等雨后,去给个离丝客收残骸?你不必去。”
阿天:“好。”
“你寻芳袭已数月,想继续寻她,我和爷爷定会帮你。但若是哪日,你不想寻了,便不寻了......”
少年抬眼看拾梦亭外寒雨深秋,“你便留下,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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