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棱棱——”
林中飞鸟惊起。四只猎物落地。
藏七拎起肥硕的斑鸠往回走，今日的晚饭又解决了，真轻松。
在临溪的歇脚处生了火，将洗过的两件外袍晾在篝火边，这才拎着四只猎物拿到水边拔毛处理，结果刚走到溪边，就见裸着上身站在水里的男人，方直起身子，水珠顺着脊沟肌理纹路滚落融入水流。
夕阳下，深浅不一的疤痕并没有被余辉朦胧，最深的那道自右肩刻到左腰侧，几近两尺长，依旧狰狞到可怖。他似乎察觉了来人，偏头朝后看，肩胛处的肌肉随之绷紧。
与称得上丑陋的身体截然相反的，偏过来的侧脸却是如风拂苍松、月照山岗一般的俊朗。
公子这幅相貌，就算是在江湖上也排得上位的，也因此身边从不缺红颜知己。
可惜这副皮相下的的躯体却少有人知。
不过比起之前，公子好像清瘦了不少。
藏七垂眸不再看，眼尖的扫见溪边的大石头下，有几条巴掌大的鱼正在那挺尸。
“阿七。”沉阁唤了他一声，“处理一下。”说着右手一甩，鱼儿在空中划了个弧线，“啪——”鱼头朝地，晕死在岸上。
藏七觉着手里的斑鸠它瞬间就不轻了，“公子你是怎么——”
自己竟然让公子亲自动手抓鱼。
果然，自己还是太弱了。
沉阁指了指下游，“搬了几块石头堵住下边，瓮中捉鳖。”
藏七肃然起敬：“不愧是公子。”
眼看条数差不多了，沉阁才赤脚走上岸，留下几个湿漉漉的脚印，藏七扔下斑鸠，洗了手将枝头挂着的衣衫递过去。
沉阁披上衣衫，偶然就瞟到被扔在一边的可怜鸟，不解问：“你还吃它？”
看向下属的目光带上了怀疑，“阿七，已经烤八天了。”
藏七曾经觉着，这世上最难的任务不外乎于五年前只身潜入白帝城，从十二恶徒手中取严华卷时行踪暴露，被十二恶徒及城主举城追捕，又或者是自那位极少入世且喜怒无常的妖女手下全身而退，但现在，他觉得纵然武功盖世到能一掌给大虚峰的紫微捅个窟窿，脚下功夫可达燕子钻云地步，也百无一用。
过去公子的起居自然有大丫鬟伺候，饮食更是有大江南北的厨子负责，柴米油盐这样的市井琐事，他确实碰也没碰过。
幼年在死窟的时候，只要死不了，什么都能往下咽。
成为公子的兵器后，“杀”一字可让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但现在，过去的经验完全行不通。
所以，他带公子吃了十天的野果，八天的烤麻雀。
怪不得才半个月，公子不仅身体不见好，还清减了这许多……
现下面对公子的问话，只能僵着请罪：“属下……”
“虽说今天这四只不是麻雀，褐羽灰颈的是……雉鸠，雉鸠也是飞禽。”自顾自说到这的沉阁一顿，醒然道：“原来如此。阿七，你是想提醒我。”
藏七疑惑抬首。
“此处既然有山雉鸠出没，我们已到山林边缘了，或这附近就有耕地。”
藏七沉默。
沉阁随手系了衣带，满意地朝火堆走去，“今晚早些休息，说不准明日就有热粥裹腹。”
藏七捡起死鱼，从布腕上摸出一把短刃，熟练地开膛破肚，边道：“属下并未想到这点，是公子博览群书。”
“书？”背后的声音带了些调侃的意味，“书里只会告诉你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纲常伦理，无用，只胜在好用。”
“那公子是如何懂的？”毕竟自公子十三岁起，他就一直在其左右。纵然公子不是养尊处优之辈，也不该接触过这些。
此话一出，林间突的静了下来，只虫鸣间偶有柴火炸裂。
直到几条鱼都处理好，藏七以为话题到此为止的时候，方有声音慢腾腾地被风捎来：“八千里云和月，过去都不重要了。”
“只是陵州城头竖着一柄枪，我想把它拿回来。”
藏七终于漂净短刃，收回腕底，起身说道：“如果途中没有障碍的话，距陵州还有两千五百里，两个月脚程。”
公子说的没错，是离人烟处近了，可三天后他们才绕出深山老林。
远处一线炊烟袅袅，近处苞谷地生机勃勃。
远处的热饭能不能吃到肚子里还未必，但眼前的苞谷却是轻而易举。
主仆二人不约而同地朝苞谷地走。
沉阁站在田埂上，往周边扫了一圈，空无一人，这才扬了扬下颚示意属下可以动手了。
藏七接到指示，扒开杂草一头钻进苞谷地，也不管熟没熟，挑着个头最大、穗柄最茂的，伸手就掰。
只听得一声凶狠犬吠，黑影自右边苞谷林里连吼带咬地扑来，“汪嗷——”血盆大口转瞬近在咫尺。
躲，自然是能躲的。但是主人家估计也听到了……
沉阁本就站的远，才听到犬吠脚率先动了。
藏七亦当机立断，上身往后一缩，同时一掌推开狗头，当下身影如风，几个起掠朝后边树林奔去。
“汪——汪嗷！”
犬吠在这寂静的山间尤为响亮。
果然恶狗还没叫几声，就有人疾步来了，“又他娘嘞是哪个缺德噶崩儿死不了挨千刀少爹没娘的不义种——偷到老子头上！个现世报的狗贼玩意儿，不把你们腿打折在窝里歇八辈子你祖宗我就不是拐头李，谁？！不长眼的贼东西滚出来——”
一串骂娘响彻云霄，甚至在山间荡了几个来回。
树林里，藏七蹲在树枝上，沉阁靠在树干后，两人屏气凝神，只听得只听得铁拐使劲往石头上敲的声音，“哐！哐！哐——”
恶狗在苞米地里四处闻味。
狗和主人，皆凶神恶煞。
这样的人家，热粥是别想了。
听着苞谷地里的响动小了下去，藏七这才往外边瞧了一眼，老拐头杵着铁拐走远了，黑狗却还在地里守着，警惕地四处张望。
沉阁拍了拍因匆忙躲避又被枯枝划烂几道的外袍：“阿七的轻功，好像更精进了。”
从被人追打到被狗追咬，连轻功都用上，狼狈落魄至此。
藏七自枝头无声落地，解释道：“这黑狗有些凶恶。”
“主人也一样。”沉阁再看了一眼后面的苞谷地，准备离开，“看起来养一群黑狗看家护院，比人好用得多。只可惜……热粥没了，苞谷也没了。”
“可以尝鲜。”藏七从怀里掏出一根裹着青叶的苞谷，方才单手对付黑狗，另一只手顺势从杆上掰了根。
沉阁沉吟片刻，问：“如何烹饪。”
“火烤是下策。”藏七看向远处的小茅屋。
沉阁亦看过去：“不如跟主人借锅一用。”
藏七念：“借。”
沉阁点头：“借。”
是夜，山野间唯一一间茅屋熄了灯。
茅屋厨房的外头，修长的人影负手而立，仰观这云汉迢迢。
隔窗里头，藏七抱着锅刚往外走，但听隔窗外徐徐飘来一句诗：“星河风露经年别……顺道借几张饼。”
“维南有箕，载翕其舌。维北有斗，西柄之揭……柜头那堆是什么？”
藏七揭开怀里的锅盖，直言道：“放不下了。”锅里生黄瓜豆薯馍饼，满满当当。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窗外的人影吟着句踱步离开。
悄无声息地离开厨房，二人又回到苞谷地不远处。
山间虫鸣，夜风惬意，黑狗趴在苞谷地里睡得正酣。
将包得严严实实的锅交给公子，藏七将兜帽帽沿往下扯了扯，半张脸陷入阴影里，道：“公子，属下再去借几个苞米。”
沉阁接过来，点了点头：“小心。”然后转身先行离开。
片刻后，静谧的山野间犬吠冲天，惊散一林飞禽，伴着狂吼乱叫，骂声如旱雷炸起：“我槽你个浪催的三岁没娘四岁没爹五岁掉粪坑没爬上来的贼人——”
两道黑影很快淹没在夜色中。
二人一整天都还没吃东西，藏七在两里外的林间生火烧水。
然后将一怀的苞米倒在地上，一一掰开青叶。
火光下，青叶底下的颗粒小瘪还未成形，且粒色嫩青，离熟明显差了很远。
主仆二人相顾无言。
半刻后，沉阁开口吩咐道：“阿七，这些可以先还掉。”
“是。”
沉阁：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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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借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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