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七半步站至公子身前问:“你是何人?”
“这地的丐头。”老头右手捻着半短不长的杂须,扫量两人时眼睛眯成一条缝,褶子全挤在一起:“你们两人难得手脚健全,不瞎不瘸也不聋,不如跟着来学手些艺,保你们饿不死。”
千里路走来,老丐头不是第一个把他们二人当作叫花子的,被轰被追被赶被咬,经历得太多了。
但被视作和自己做不做,是两回事。
南都燕京士子们常戏说人分十等:一官、二吏、三道、四僧、五医,六工、七猎、八娼、九儒、十丐。
这言论虽说有些荒谬不经,但乞丐的确是下九流的末流。
真让公子去乞讨?这话要是被殿上那位听了去,非得带着铁骑踏平亥州乞丐。
藏七将钱袋揣进怀里:“公子,走吧。”
老头抽出腰间的烟杆子,长有两尺,碧玉制烟嘴,像是竹鞭做成的烟杆黄中泛红,缀着一块两寸长宽的黑石。举着烟杆子往旁边的石阶上磕了几下,嘿嘿笑着说:“这幅模样了,还什么公子爷子老子的,要我说,有钱男子汉,没钱汉子难。苦熬苦掖活下去再说其他的。”
现下大虚峰对云汉阁的石牌虎视眈眈,当务之急是先离开这里以免卷进不必要的麻烦。
二人不欲作理会,转身就准备离开。
老乞丐从屁股墩处掏出一包东西展开了,闭着眼凑近深深嗅了一口,满脸沉醉:“小伙子啊,这世上的钱可没这么简单能进口袋。在老瘸子的地头上讨饭吃,不上交不入伙也不交份例的,你们是头一个。”
前方酒楼通亮的灯火映出巷道转角处走来的六七个乞丐,蓬头垢面,人手一根烂竹竿。
藏七回头,果然,后方巷口也影影绰绰有几个乞丐堵着。
老乞丐掐一小撮烟丝塞进烟斗,用火石点燃了:“跟老瘸子混,每天交个四五文的份例,你我都好活。”
几股子恶臭越来越近,巷子两头乞丐围拢。走近了藏七才见这些乞丐岂止脏臭,个个非瞎即残,伤处化成恶脓。
“公子?”藏七低声询问。
沉阁摇了摇头。
藏七垂手,退开三步。
老瘸子嘬了两口旱烟,颤巍巍地起身。左脚使不上力似的,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你们不听老瘸子我的,是你们根本不了解,也还没体会过他们的痛苦。”
这些个乞丐,好一点的没了一只耳朵眼珠子,坏些的不止眼珠耳朵没了,指头少了好几根,甚至袖中空空如也。
沉阁问:“是你做的?”
老瘸子只将烟斗指向他:“让他把钱吐出来,带回公廨。”
钱袋明明在自己怀里,针对的却是公子。
藏七侧头与公子对视一眼。
“好不容易有两个手脚健全的,悠着来。”老瘸子最后扔下一句话,举着烟杆蹒跚离开。
眼瞧着伛偻的背影消失于转角,藏七抬臂反握破烂斗篷遮盖下的三柄兵刃之一,触感冰冷入骨髓。
拔出半寸,滞了一瞬,终是松指,刃回叩入鞘。随即足下点弹,掠出人群,纵上巷道后的屋檐,踩着砖瓦追去。余光中,乞丐们正啐了几口唾沫抹在黑漆漆的手上,攥起竹竿朝身无内力的公子抡圆了去。
然后是竹棒打实在身体上的闷声。
藏七没有回头,身影很快隐于夜色消失不见。
老丐头虽瘸,但走得异常快。藏七尾随其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到了镇子边缘,狗叫声渐渐都听不真切了,只有一片虫鸣。
沿着泥道钻过一片黑漆漆的林子,趁着月色,藏七看清前方是一座占地不小的房屋。
门前石刻的一幅对联上写着:“路过暂栖息,长川不作居”。
横匾三字——“讨饭屋”。
他曾听说过,某些地方的乡绅财主会替流民乞丐合盖栖留所,称作讨饭屋。
看着老丐头推正门进去,藏七绕至屋后,好几扇窗户已经封死。寻了个口子翻进去,还没落地,鸡鸭粪味夹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扑面而来。
不过一丈大小的隔间,几只鸡鸭缩在墙角,在黑夜里警惕地盯着他这个不速之客。
讨饭屋里还养家禽?
藏七往墙上蹭了一把灰擦到脸上来回抹,掀掉兜帽,扯下暗红的发带收入怀里。
一直以来,束着枯糙乱发的发带其实是从烂衣衫上扯下来的布条——做成了包袱的那件。
所幸他不用乔庄就已经足够像乞丐。随便抓了头发遮住脸,推开烂木头做的圈门出去。
昏暗的烛光里,说得上宽敞的大厅躺着趴着蹲着坐着几十上百个人,挤得满满当当,只留了狭窄的一条道。
老瘸子喊来几个手脚齐全的乞丐将今日蹬了脚的尸体抬到义地去。
抽完最后一口旱烟,又往土墙上磕了好几下烟嘴,“今天出去讨饭的把份例交给孙三。”这才又领了两个十来岁的少年出去。
藏七佝着身子混入乞丐群里,一边摇摇晃晃地往前挪,一边留意四周。
这群乞丐多为男性,年幼至六七岁的孩童,年老至一甲子往上的老叟,皆形容枯槁,骨瘦如柴。四肢五官,浑身上下必有个地方少了块肉。
稍微好些的,伤处缠了布,但大多数伤口淤着浓浆,直往外泛水。
巷道里的那几个比起他们,好得不是一点。
昏暗、浑浊、恶臭,血肉呼吸里皆散发着将死的气味。所过之处乞丐们从喉咙里挤出的喘息,像是哽着什么一样,粗粝破烂。
这一切很熟悉……
藏七自觉过去二十多近三十年值得回忆的东西少之又少,但是这个栖留所让他想起了一个差不多的地方,不,是比这里还要污浊的地方。
——疯子之所,残肢断臂,以血为饮,生死徘徊。
他在那里见过一个笑容,将满牢的恶臭都给压了下去。
明朗和煦,一如他最喜欢的阳光。
少年曾经用食指捻去他唇角未干的血迹,离得太近,他看到过那注视着血迹的温柔眸光里微微颤出的一点贪嗜。
他喜欢阳光、喜欢风,最终却沉醉于黑夜。
藏七无声息地跟出去,刚到门口就听得老瘸子的声音:“大瓜二薯,你们今天跟人动手了?”
少了一只手臂的少年心虚地左右瞟着,嚅嗫道:“我、我们……”
“那些个臭道士当着我们的面欺负人,用武林人士常挂在嘴边讲的话,我们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缺一颗眼珠子的大瓜不服气,“以前丐帮的名字在武林不是响当当的吗,也是江湖中的大派之一。”
老瘸子扬手一烟管敲在他的膝盖窝,大瓜膝盖一弯扑通直直跪地。
“今天晚上跪在这,不准起来!我教你们花手是让你们干这些没用的?看来你们是吃的太饱了还有闲心去管其他人,那就从明天起,份例翻倍。”
“凭什——”
还带着烫意的铜制烟斗贴在了他瘪下的右眼上,大瓜霎时噤声。
烟斗带着力道捻过右眼,老瘸子眯了眼问:“还记得你的眼珠子怎么没的吗?江湖?这也是江湖的一部分。”
二薯“砰”的一下脑袋磕在泥地:“是我们错了!请丐头轻罚!”
“武功再高,你也得吃饭。你们两个,今天没交足份例,十鞭,坏规矩,二十鞭子,打。”老瘸子说完,就有两个年长的乞丐提着鞭子过来,也不多说话,甩起鞭子直接打。
鞭声阵阵,大瓜二薯在地上疼得直翻滚,哀嚎连连惊起一林憩鸟。
老瘸子一屁股坐在石头上,正背对着藏七。
也不管被鞭笞的两个少年还有没有精力听他说话,道:“这个江湖早比做我们做乞丐的还他娘的要烂,武功再高,也得吃饭,有什么狗屁用。学手艺,好!讨骗偷抢都可以饱腹。学武功,烂!老瘸子我见得多了,哪个学了武的还去耕田赶牛,一旦扯着杆英雄大旗就什么都不能做,羞于鸡鸣狗盗,耻于打家劫舍,稍微干点什么就是愧对八辈祖宗上赶几代的祖师爷,连卖艺也属抛头露面有辱名声,兜里没子最后就是——”
话未说完,老瘸子忽觉腰后冷飕飕的,一道声音随之低附耳后:“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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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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