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陈从谙秘密请来的人中，除了齐王脸上有掩不住的欣喜，其余人都是忧心忡忡。
陈从谙此举，何止是算计了太子，更是算计了他们。
他们在林中听得清清楚楚，这赵卫率明明白白说过，杀的就是你这大理评事，杀了好回去交差。
他是东宫卫率，还能向谁交差？
齐王强压住心中的激动，看着被俘虏的人，竟也从中认出几个熟脸来，他对着康乐长公主笑道：“姑母，您瞧，那两个您可识得？”
康乐长公主并未搭理他，眼神复杂地看了钟令一眼，陈从谙贯来沉着，想不出这样的花招来，必然是这个钟令出的主意。
钟令察觉到她的视线，对她微笑致意，“殿下。”
她颔首道：“今日这局，是你设下的？”
她看起来不过四十出头，眉眼间带着雍容的贵气，语气也肯定沉着。
陈从谙出声道：“回殿下，今日，是臣布下的局。”
“让钟令回话。”
钟令当即便肃立回道：“是臣布下的局，但是臣从不识得赵卫率，陈大人之所以会请诸位来此见证，也是因臣先前有所怀疑，设下此举，只为验证猜想。”
长公主目光落定在她身上，看了她许久，不知想了些什么，对陈从谙道：“陈大人，今日本宫所见所闻，会一一禀告陛下的。”
“是，殿下。”
她放了话，齐王立马便跟上了，他已经收敛好了所有激动与喜气，摆出一副大公无私的态度，“赵卫率执意追杀钟评事，也未必就能下了定论，太子殿下一向待人温和，此事或许是赵卫率受他人指使，也或是有人存心陷害太子殿下，陈大人，还望你大理寺莫要匆忙定论，恐怕惊扰陛下。”
中书令詹栄当即道：“殿下此言差异，既已涉及东宫，怎能由大理寺定论，臣以为，应当立即禀报陛下。”
与他一向不和的吏部尚书阮程也出言道：“诚如詹大人所言，事关重大，涉及国本，应立即禀报宫中。”
这正合齐王的意，他见众人都有此意，又向康乐长公主请示，“姑母的意思呢？”
康乐长公主怎能不知道他心中想些什么，连请自己过来都是他出的面，若非她熟知齐王的秉性习气，直到以他的脑子还做不出这样利害的局，都险些要以为这是他与大理寺合谋设下的了。
她将目光从齐王脸上收回来，“便报与宫中，请陛下裁断。”
陈从谙松了一口气，便听钟令道：“十里驿的驿站中，孟大人还在等着呢。”
他目色乍然变得复杂起来，孟文诚，同僚多年，他自认两人志同道合，竟真的是他。
他掩住眼中的情绪，对钟令轻笑一声，“这案子一了，你我，也该得清净了。”
钟令的神情凝滞了一瞬，陈从谙这意思是，太子或许会被处理，但是他们两人也讨不了好，或贬或罢，总要落一样。
其余人纷纷坐上了先前寻匿在深林中的车架，将两人落在了后方。
陈从谙爽朗一笑，拍着她的肩，“令之啊，千百年后，史书里会如何写你我？是落入佞臣传，还是得一青天名，这案子，是办得好，还是不该办，到了这关头，我依旧不能明了，总觉得其中，缺了什么东西。 ”
钟令心里的歉疚久久不散，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此时的踟躇其实是对的，一个审案断狱多年的人，应该下意识地有这样的念头。
因为这案子，她从始至终，都是为私。
她也忐忑恐惧起来，天子面前，要如何诬陷他的儿子就是杀死江、李、孙等人的幕后元凶？
是的，诬陷，
她要诬陷太子。
孟寺丞被禁军押解下楼，见到了完整无缺的钟令，还有她身前的陈从谙。
陈从谙望向他，想问问他是何时搭上了太子，目的又是什么？
但对于孟寺丞来说，事已至此，也没有什么好解释的，触及陈从谙的视线，他别开了眼，垂头自嘲一笑，棋差一手，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一行人回到城中，已是日头去后，城中光亮昏沉，暮鼓四起。
刚过城门不久，便有两名禁军朝他们疾驰而来，正是宋将军先前派遣去皇宫向天子报信的人。
“陛下有令，赵驭率众追杀大理评事一事，事关重大，非一日能决之事，着赵驭者众囚于大理寺狱，着康乐长公主、齐王、禁军统领宋悬进宫觐见，另，事涉东宫，凡诸字句，万勿泄之。”
众人都听得一愣，只召见了这三人，陛下这是何意？想将其当成家事处理了？
其中反应最大的当属齐王了，他巴不得所以人证都能一股脑地冲进宫去，在天子面前痛称东宫暴行，随后天子震怒废黜太子……
他期待能有人发出异议，然而终究是让他失望了。
陈从谙与钟令从善如流带着一众嫌犯往大理寺去，两人对天子的反应都不意外。
百姓犯罪，且能亲亲相隐，天家丑事，也该给天子一些缓和的时间。
“钟评事。”齐王叫住了她，“务必看守好了嫌烦，大理寺狱，可别又闹出什么嫌犯自绝的戏码来。”
钟令施礼，恭谨应下，“臣谢殿下提点。”
阮程等人见她此态，心里都不免有些嘲弄戏谑，这新科状元，到底是耿介正直，还是天真无知，这一场，连天子在内，都被他算计了进去，他以为自己还能安好吗？
钟令不知他们是如何看待自己，老老实实地做着分内之事，将一干嫌犯押入大理寺狱之后，孟寺丞叫住了她。
“你是何时，发现是我向太子报的信？”
“从我见到丁盛之后。”
“丁盛？不，他不知道我，令之，事已至此，你不妨与我实话实说。”
她微微摇头，“丁盛确实没有提到你，我也不是一朝之间便怀疑到了你身上，大人可还记得你向我提到王玢往昔来京，常于玉笙台设宴一事，我得了你的提醒立刻便着手去查了，当晚我在那儿查到殷氏之后，以为王玢的死应与殷氏或者太子有关联。
但是我回头一想却觉得困惑，你与少卿在抓住丁盛后没多久就从他口中得了王玢案，前期也废了不少功夫，玉笙台这线索这么重要，为何事先你们不去玉笙台查，要等我回来之后告知我这消息。后来我才想明白，这大抵只是让我自以为是地觉得自己手段高明，真的抓住了其中的关窍。联想到之前少卿曾说，是你向他推荐我，让我参与到这案子里来，我才有所怀疑。”
“所以你审问丁盛后，又与他联手做戏给我看。”
“并非，我那场戏，是做给你与丁盛看的，做完戏之后，丁盛交代说是他被捕的前一日被太子的人找上的，抓捕他的命令是在他上值之日，由少卿突然下发的，事前的排查，都是由你二人秘密进行，直到丁盛被捕的前一日，才锁定了是他，那么向太子报信的人，必然只能在你们之中。
我甚至还怀疑过，你与少卿都有嫌疑，但细想来，我若没有发现疑点，顺着把案子办了，少不了要因诬陷太子落个死罪，少卿作为案件主办，他又能落得了什么好？这其中只有大人你是可进可退的，涉及东宫，少不了御前奏报，我与少卿能查到的都是别人故意放出来的，远不能窥见真相，大人只需要在我与少卿奏报之时出来指认我们，或是提出几句异议，陛下自然要重视你的意见，随后顺着你的意见去查，便会有更多证人出现。比如那冯翠娘，还有丁盛不知道的其他人，也不难猜到，必然会有人跳出来弹劾我与少卿是在构陷东宫。所以我在怀疑你不对的时候，便故意说出丁盛手中还有太子的把柄，此事只有你知我知，连丁盛都不知道。”
孟寺丞自嘲地笑了两声，他知道钟令足智多谋，却没想到她能如此敏锐细致。
“你请了那么多位高权重的人去十里驿外见证，倘若你带着丁盛去了，却什么都没发生，你与少卿，又该如何解释？你就如此笃定我一定会向太子报信？”
“大人，凡事不过一个赌字，我赌你一定会向太子通报消息，也赌太子不会放过这个杀人灭口的好机会，所以提前让人守在少卿回京的路上，要他暗中回京，邀请众人去十里驿外的树林里见证一场好戏。”
“你怎知这些人就一定会去？”
只要告诉齐王，是去抓太子的把柄，邀请其他人的事，便不必她与陈从谙操心了。
不过这一点她当然不会向外人说，只是笑道：“他们若是去了，什么都没发生，我便给他们耍一场刀，少卿只说是看戏，又没说看什么戏，状元郎给他们舞刀，不算好戏么？”
“可若是太子的人只是来大理寺狱中除掉丁盛，丁盛一死，哪怕你怀疑我也没有其余人证，你又当如何？”
“不会的，太子想杀我，在十里驿外埋伏我，最他最佳的选择。”
“太子为何想杀你？”
“这我也想知道，他为何非要杀我，我思来想去，他非要除掉我不可，无非一个原因，就是我查到了他就是杀害李大人、江大人等人的幕后真凶。”
孟寺丞惊讶，“你有证据？”
她笑道：“我自然有证据，否则他怎么会费尽心思地想要杀我。”说罢踏出囚室，在囚室外看着他，“孟大人，你可有什么要交代的？”
“我与太子，事前并无勾结，只是在查出丁盛之后，我有心向太子献个好，将丁盛即将被捕的消息告知了他。”
说罢孟寺丞抬眉注视着她，“你应该知道，你与少卿这局，是伤敌一千，自毁八百。”
“我知道。”
他看她如此淡然，竟是笑了出来，“这老天，竟当真生出了你与陈从谙这样两个大义凛然的人。”
钟令抿唇，未言。
见他再无多话，转身交代了胥长看守事宜后便至少卿厅中向陈从谙复命。
“大人，犯人都已安置好了。”
陈从谙缓缓点头，“圣命下达之前，我会守在大理寺中……”
“大人。”她忽地躬身，“此案，下官想请大人全权交由我来处置，事后陛下问责，也好从你我中保全一人。”
陈从谙一笑，“这案子你还担不起。”
她坦然道：“只要大人愿意放权给我，我便担得起。”
陈从谙不明白她的意思，“放权？这案子几乎已经要盖棺定论了，端看陛下的态度如何，你还想要什么权力？”
“不论什么权力，只要大人自今日起，再不管这案子，全权交由下官，我便能保证，即使事后陛下迁怒下来，大人也不会受太大的影响。”
陈从谙气急反笑，“本官若是恋生恶死之徒，这案子早就草草敷衍过去了，拿你挡在前头，恐叫天下人笑我。”
“大人。”钟令目光炯炯，“我自进入大理寺以来，翻读卷宗无数，从中也窥得大人肃清浊世之志，令之不才，除高中之日风光一场为朝野添了些趣话，从未做过一事有益于百姓，有益于天下，我一人罢官，好过你我皆去。况且我还年轻，只要我留得一条命在，定有东山再起之日。”
陈从谙瞳孔微震，良久之后，却又笑道：“纵使你想揽下，陛下又岂能相信。”
“只要大人不出来揽责，陛下的怒火，决计不会迁怒到您头上的。”
陈从谙不知她究竟还有什么后招，喉中翻滚几下，将出口的话还是咽了下去。
只想钟令再是智勇双全，到了如今这局面，岂能由他说担责就担责。
像是为了让她安心一样，他温和笑了笑，“那便依你所言，这案子，全权由你来处置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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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凛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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