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云将单薄的月光吞噬得不留一丝残骨。
夜市散,连最喧闹的云袖坊都熄了灯,寅时初便又是早市。
白日少有人来的花溪巷却喧闹起来,贩夫走卒,乞丐,宁静中却又藏着几分不屑偶听得野犬追逐猫咪打闹玩耍的声音,可这份平静中却又掺和着深深浅浅的不宁。
国都天靖城,一等一繁华之地。城正中灯火通明,车水马龙,丝竹管弦盛,歌舞声不休。与白日一般繁华喧闹,却又比白日多出一分妖娆。
褚音铃被邻居家传来的欢.好声惊醒。邻居是个做皮.肉生意的女子。
朝廷曾颁布了严禁聚集卖春的法令,更拆除了秦楼楚馆,令初下,无人违背;十余年后,蠢蠢欲动;三十年后,老鸨们便会另寻他法,算不得一纸空文却也被蝇营狗苟之辈寻出无数漏洞。若有人买,便有人卖,清白干净抵不过一个窝头,一碗稀粥。
贵胄见不到人间疾苦,
政令再好,也有照顾不到的人家。
一如阳光再璀璨,也有不曾得到一丝温暖的阴暗角落。生存被裹上甜美的娇音,化作了文人墨客笔下的欢情场。
隔壁闹得更厉害。买欢的男人奋力劳作,卖欢的女子曲意逢迎。
褚音铃睡不着,披衣而坐,静静听。
隔壁的女人名为蜜娘,年长她五岁,曾是“妈妈”养的“女儿”。未能卖个好价钱,便做起了“自愿”的售卖皮肉生意,她容貌平平,不过身段柔软,丰腴妖娆,偶尔来褚音铃开的酒馆聊天说笑。“那些男人总以为靠着身上的二两肉就能让姐姐要□□,殊不知男人见多了,床榻之事便味同嚼蜡。偏要装得欢欢喜喜,叫声‘哥哥真棒’,巴望着多赚几个小钱。”
“何必出卖自己?”
“无才学,考不得状元;无手艺,做不了掌柜。爹不疼娘不爱,年少被男人骗,生了个娃娃,男人能一溜烟跑了,女人却舍不得自己身上落下的那块肉。”
“多大了?”
“五岁,女娃娃。养在了兄长家。”蜜娘托着腮,笑眯眯道:“我已存了三百两,今年做完,便不做了,回乡。买块地,送娃娃读书。”
记忆在一欢喜昂扬的“哥哥好棒”中戛然而止。
“装得挺像。”褚音铃嗤笑道。
每日听着这些靡靡之音,本已习惯,不动如山。
不曾想,今夜却是醒了。
大抵因今日买脂粉时撞见了齐孟馥的新婚娘子,一位大儒的千金。
褚音铃认识她。
她也知晓褚音铃与自己相公曾有一段情.事,她身边的小丫鬟们也知晓,个个阴阳怪气。
褚音铃未有反语,只默然离去。
那丫鬟说得也不错,她连个外室都不是。
齐孟馥……
恍惚间她又回到齐孟馥离家出走、与他的太尉父亲断绝父子关系,执意与她生活的那段时日。
那时,每夜他也这般在她身上奋力耕耘,似要弥补二人错失的时间。他更会在她耳边诉说情思,字字句句,皆是断不了的情,离不开的爱,一生一世一双人,天涯海角皆是相思,文人墨客说起情诉爱总要拉扯上风、花、雪、月,似不这般口中的情爱便会单薄无力。
可即便她家资丰厚,两人不缺吃穿,自幼锦衣玉食的太尉家二公子依旧受不得从天上跌入谷底。裹上了风花雪月的深情不过是脱口而出的一句话罢了。
隔壁买欢的男人发出低吼。
蜜娘娇滴滴收了钱,送男人出门时念念不舍道“哥哥再来”。关门,入睡。睡前骂几句没本事还问做得好不好害老娘装得累,后便是沉睡后的均匀鼻息。
蜜娘睡熟。
褚音铃依旧睡不着。
她披衣来到镜前,点上蜡烛。蜡烛光微薄,世界混沌不清,镜中,她一头红发揉成一团,浑浑噩噩看不真切。
红发。
褚音铃有一头火焰般的红发,中原人都是黑发。
她与众人不同,便是“异类”。
在这繁盛的天靖城,她是异类。
若去了西域,她也是异类。
非中原人,却也不是西域人。
她爹褚鸿影说,她祖母是在边关做皮.肉生意的西域人,祖父是罪臣之子,妓.女与罪人的儿子成就了一段冤孽后这才有了她的爹爹。她爹爹辅助太.祖皇帝登基建国,也曾手握重权。一朝失势,险些让她沦落风尘,虽说朝廷拆除了秦楼楚馆,可有人买,便一定有人卖。
当年若不是藏在床下的一百两白银,如今的她大抵与蜜娘相同。
枯坐许久,隔壁传来轻轻的敲墙声。
“音铃妹妹,吵着你了?”蜜娘醒后看见了灯光。
“姐姐今夜叫得好听。”
“见多了男人,便知晓如何叫男人才喜欢。倒是妹妹何必独守空房?你那贵公子,走了便走了,世上最多的便是男人,以妹妹的姿容怎会遇不见一个世上一等一的好男子?”
褚音铃知道:“是。”
浅笑,望着镜中自己的一头红发,小心梳理,惆怅满怀。
她初遇齐孟馥是在秋日。
那时她爹爹尚在人世,带着她去出城观秋赏菊,她陪爹爹喝了一杯小酒,兴之所来迎风起舞,红发如火,蓝色西域纱衣,手腕脚腕上的银铃的声响迎来了齐孟馥。
一见钟情,一眼倾心。
他如此。
她又何尝不是?
她是罪人之女。
他是太尉之子。
她爹爹,以及她的自尊皆不允许她做一个无名无分的外室。若实在爱得天荒地老,也得作贵妾。
——一个罪臣之女怎有资格做贵妾?
齐孟馥娶了朝中官员的掌上明珠。
她以为二人就此陌路,却不想一京城商贾的儿子竟也对她一见倾心,每日叨扰求娶,信誓旦旦,道只要她愿便八抬大轿、明媒正娶。
那商贾之子不曾动她的心,却无意间乱了齐孟馥,齐孟馥与明媒正娶的娘子和离,每日来寻她,誓要与那商贾之子争一个胜败。
褚音铃对那二人皆不愿搭理。
她由始至终不曾对那商贾之子有过一丝情愫。
而面对齐孟馥时她深知自己的身份,不愿毁了他的前程。
也在那段时日中,她爹爹褚鸿影病逝。褚鸿影病逝前,最放不下的还是她的婚事。“音铃对待情爱,颇像爹爹曾经遇见的一个女子,义无反顾,受伤也在所不惜。”
“不好?”
“不好。”褚鸿影颤巍巍抬起手来,紧紧贴着她的脸颊。“不好不好,不好。不要学阿柚,不要对混蛋男人动心。”
“爹爹,阿柚是谁?”
“故人……罢了。”
——若女子动的是心,男子动的不过是情,便是一桩冤孽。
褚鸿影道,他让她不要学阿柚。
褚音铃终究不知阿柚是谁。
失了唯一的亲人后齐孟馥安慰了她,他与家族决裂,抛弃“宰相公子”的身份来到花溪巷,只为与她相依。
“你可曾真的心悦于我?”两人分别时,褚音铃曾问齐孟馥。
问题的答案她早已了然于心。
曾心悦,曾挂念,曾恋恋不舍辗转难眠。
故而,是“曾”。
重重的扣门声,狗却没叫,是个熟人。
“音铃啊,睡了吗?我有事求你啊!我给钱啊!我给很多钱啊!”
又是他。
谁家半夜三更来找人?
只有温涵。
温家的笨蛋少爷。那个与齐孟馥争她的商贾之子。褚音铃只勉强记得初次见他是在赏花会,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她尽数记不得。
褚音铃披衣起身开门,和谁过不去,都不要和钱过不去。她的酒馆名为“无名”,实则干着江湖包打听之事,只要有江湖人来问事,只要给钱,任何时候皆可来叨扰。
何况她睡不着。
温涵风尘仆仆,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扣门,身后跟着马儿,马儿背上托着他送她的礼物。
小屋中灯色明亮了三分。
温涵将礼物小心摆上桌,一脸谄媚道:“这是鹭城上好的锦缎。音铃可喜欢?”
褚音铃随意摆弄,应得漫不经心。“此番要调查何事?”
“查……查查这锦缎的来历。”
“温少爷倒是说笑了。这锦缎来自鹭城,是你带来的。”每回都是如此,温涵总会花费大价钱请她调查些乱七八糟的事,与其说是调查,不如说是花钱与她亲近。
褚音铃不介意。
给钱便行。
“温少爷要的音铃已经答了。给钱。”
她一个孤女,除了钱,没有任何东西能让她心中不慌。
十两纹银。
十两纹银足够小户人家过三两月。对温涵这种商贾之子而言,所求不过几句话。
“天晚了。温少爷可以走了。”
“音铃啊,送送我,可好。嗯,看在银子的份上,送送我,可好?”
“好。”反正无聊,走走,也好。
夜深,月算不得明。
才出门,温涵轻咳。“音铃,闭眼可好?”
“不。”
讪笑,温涵打开马背上书箱的盖子,灯笼微光映照出他一脸的高深莫测。
一颗星星从书箱中摇曳而出。
邀功的话悬在唇角,温涵手忙脚乱灭了手中的灯笼。
繁星漫涌。
点亮了凝滞的孤夜。
“是……流萤。”
“一百只。”温涵笑得双目眯起,像一只给主人叼来蜘蛛、老鼠做礼物的邀宠的猫。
前日与蜜娘闲聊,蜜娘曾告诉褚音铃她还是妈妈手下最值钱的女儿时曾有客人在她生辰时买了一百只流萤。男人,心中有你时便只有你一人,恨不能将那天上的星星,水里的月亮捞出来给你。若心中无你了,连弯腰帮你摘一朵花都满目厌烦。
褚音铃顺口道:一百次流萤啊,想来很是美丽。
说话时温涵蹲在一旁逗她的狗。
“每一只都是我亲手抓的。”温涵亮出手臂上的擦伤,像一条求垂怜的小猫。“音铃啊,我摔跤了,很疼。”
“真有一百只,我不信,似乎也就九十七、八吧。”
“嗯,嗯,就是就是。音铃说是多少,就是多少。”
褚音铃心里一股子莫名火。
温涵似察觉道,道:“不不不,就一百只,我好生数了的,好生数过。”
心中的那股莫名的火更甚。
此番她恨着他,也怨着自己。
人果真贱。
心悦你的,你无动于衷。
你心悦的,对你无动于衷。
温涵静了。
垂首,像个做错事的小娃娃。
褚音铃心里一声叹。
“是我之过。你是好人。”
“胡说,音铃是最好的。”温涵抬手抓一只萤火虫小心放入褚音铃手中,与她一道用手给流萤环出小小的天地,那小虫在禁锢的世界中爬行,闪着微弱的光,像一颗不留神坠入尘世的小星星。
若遇见心悦的人,她便是要天上的星星,也要摘下来给她。在无数个欢愉后的夜晚,齐孟馥抱着她道。
可他从未给她摘过星星。
那星星本也是摘不下来的。
“像星星。”褚音铃道。
“音铃说是星星,就是星星。”温涵憨憨的笑了声。
流萤渐散开,散入小院栽种的花叶的深处,散入花溪巷的旮旯角落,散入天靖城的灯火中。
褚音铃张开手,放走手中的小虫,拉住温涵的手:“陪我、喝酒吧。”
他会答应的。
他永不会拒绝她的任何要求。
酒冷,入腹暖不了心。
她趴在桌上,哼着歌儿。
“音铃,夜深了,我走了。你先睡吧。”
“是谁深夜敲我门?”
“这,嗯,是流萤之错,谁让流萤夜深才出来。”
他还是老样子,满口混账话。
偏算不得讨厌。
“别走。”或许是她太过寂寞,不愿独自一人,一杯酒后,她拉住了他:“别走,留下来,陪我。”
蜜娘说:男人得了身子便不会在意。
不过是身子,给他好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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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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