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映在广阔的河面上,因着昨日下了一场雨,消减了几分暑气,这会儿风平浪静,水面上清风徐徐,给行驶船只上的人带来些许凉意。
这其中,有一艘小船自姑苏而来,正往扬州渡口行去。船上有一母二女,主母姓乔,夫家姓林,住在苏州府城东丁香巷。船上还有一个婆子、一个年纪不大的小丫鬟。
林家幺女今年不过十岁,此时正伏在母亲乔氏的膝上,半撒娇半抱怨道:“娘,我们不是要去京城吗?为什么要先去扬州堂伯家啊?”
这两年,见多了身边那些落井下石的亲戚,林小妹这是害怕了。
乔氏轻轻抚了抚小女儿的背,柔声安慰道:“娘在家不是和你说过吗?你爹爹生病时,你堂伯曾接济过我们。去京城走水路必要路过扬州,哪里有不去看望的道理?”
她顿了顿,接着道:“听说他近两年身子不大爽利,回头到了堂伯家里,沅儿可莫要淘气,咱们看看就走。”
“沅儿知道了,必不给堂伯添麻烦。”林芷沅乖巧地点了点头。
王妈妈从外头沏了壶茶端过来,正听到自家夫人安慰女儿的话,几番欲言又止。
她是乔氏的陪房,跟了乔氏多年。
要说起来,林家本也是姑苏城内殷实人家,祖上曾是侯门。姑爷是承庆二年的进士,做过翰林院编修。后因其恩师得罪当朝宰相,他也跟着受了牵连,便被外放到了穷乡僻壤的云阳,做了一方县令。
林姑爷性情耿直,既不与本地豪绅交好,又不奉承上峰。在任上仅干了三年,便辞官携妻女回了老家。凭着点家底,在姑苏城郊开了个书院,旁的时间则寄情于山水,倒也比在官场来得自在。
只可惜好景不长,没几年姑爷便突发恶疾。纵使花光家底,却也未能留住性命。
中年丧夫,对夫人来说犹如天塌。谁知夫君前脚刚走,婆母便在小儿子的撺掇下将她们母女赶出了祖宅,还占去大半财产,只给她们留了城郊一处不值钱的小院子。
说到底还是眼看着乔家家道中落,乔老爷、太太都已过身,剩下一个亲兄也不为妹妹出头做主。夫人膝下又无儿,老太太成天不是骂她克夫,便是嫌弃生不出儿子,害长子断了香火。
夫人自小娇生惯养,婚后又有夫君爱护,哪里经受过这个挫磨?眼看着家中两位姑娘一天天地长大,王妈妈比乔氏都要心急。她所急的是大姑娘的婚事。
这婚事是早年姑爷尚为翰林院编修,给长女在京城定下的一门娃娃亲。亲家是他同年的进士,姓沈。
如今孝期三年已过,林大姑娘眼看就要到二八芳龄,沈家却迟迟不来迎娶,写信也含糊其辞。
不过人在难处自向前。乔氏柔弱了一辈子,为了女儿的终身大事,一咬牙,拉拔上一双女儿,收拾了金银细软,直接奔赴京城沈家,去寻个明白。
因途中要路过扬州,现如今的两淮巡盐御史正是林家嫡□□边的族亲。论辈分,在世时要唤一声堂兄。扬州那位林老爷年轻时风光无限,曾经高中探花,又娶了京城国公府的小姐。
乔氏是个念恩的人。她知道自家老爷刚入仕时,这位大伯哥也曾多有照拂,直至三年前老爷病故,他还亲自来祭奠过。
是以她坚持要从扬州下船,去看看这位大伯哥。也好将前两年所借的银两奉还。
王妈妈放下茶盏,她自幼便陪着乔氏长大,知她是个最纯良心善的性子,眼下却也忍不住同乔氏道:
“太太,您去扬州林家府上,不如就和那位林老爷开个口,讨封书信。给他那京城的岳母娘、舅哥家里搭一句嘴,这样咱们到了京城去登沈家门,也好身后有个倚仗。”
乔氏是个薄脸皮,更不想再麻烦大伯子,将要出言反驳,便听王妈妈已赶忙开了口接着一句道:“就当是为了两位姑娘吧!”
话令乔氏默然,她让小丫头墨香带林芷沅到甲板上玩去,半晌重又开口道:
“你又何必将人都往坏处想?沈家是书香门第,读书人是最重信义的,绝不会做出反悔的事来。再说这三年漪丫头守孝,他们不也是等着?”
其实乔氏说着也心虚没底气,直提起这个才脸色好看了些:“更何况去年,沈珣那孩子还来过我们家,非要去给砚秋上香祭拜,说他在外游学,不知此事。另去岁家中祖母染病,爹娘侍疾未能前来,请我们见谅。”
“那今年呢?”王妈妈着急了,“光今年,您就去了三封信,那边回回都是推辞。说什么等哥儿中进士、再办喜事,届时双喜临门!可考中是多难的事?这沈家哥儿要是一直不中,难不成要让咱们大姑娘一直等着?”
乔氏叹了口气,她虽性子温柔,却不是个笨的,哪里会不明白王妈妈的意思?事实上,自从丈夫辞官归乡,周遭亲友对她们的态度便开始一落千丈。待到砚秋病倒,就连那最亲的亲人也都逐渐形容陌路了,生怕她们借钱似的。
“可我原是打算去看望大堂哥的,砚秋生病时,他也给了不少银子,再去麻烦人家,我怎么长得开嘴?那不成了打秋风了!”乔氏为难起来,攥紧了绢子。
王妈妈一拍大腿,“不算麻烦!我的太太哎!对那位林老爷来说,不过是家书里多句嘴的事,可对我们,说不定和沈家哥儿的婚事就能一下子落停了!”
她微微俯身,捡了个凳子在乔氏身边坐下,接着道:“我们大姑娘生得那么齐整,人又伶俐,将来在夫家站稳脚跟,若夫君再争气中个什么进士,那对于林家合族来说,怎么又不算个好事了?”
乔氏被说得有些犹豫。
王妈妈刚要再行劝说,却随着门上竹帘掀起,闻到一股子好闻的清香。
乔氏赶忙冲王妈妈使了个眼色,王妈妈知趣地闭上了嘴。
一抹日光被竹帘空隙间隔成几缕,投到案几上,像摊开的书简似的。林芷漪刚从外头回到船舱里,进门前,母亲和王妈妈的对话,已被她听去个大半。
乔氏和王妈妈口中的沈家,是她将来要结亲的婆家。
沈家老爷沈良原本家境清贫,年轻时因读书刻苦,被私塾先生相中做了女婿,并供他进京继续读书赶考。
南来的穷举子,没少受京中高门大户公子的排挤。她爹爹有几分义气,总帮沈良解围,二人便成了朋友。
后发现沈良的丈人、妻子原籍也在姑苏,算得上是半个老乡;两人又一同考中进士,一度关系好得不得了。正好家里两个孩子差不多大,索性就结了儿女亲家。
人生起起落落,世事皆难料。
那时的林家家境远好于沈家,父亲的恩师徐会之又是吏部尚书、当朝大儒。结亲对沈家来说,可谓百利而无一害。
现如今,父亲病故,林家落魄;而沈良却在原配妻子去世后,续娶了京官的女儿,如今已是礼部侍郎。
沈、林两家的境遇,简直是掉了个个儿。
她父亲过世,沈家只打发了家中一个无足轻重的后生同管家来奔丧,对于婚期也未有明确说辞。眼下三年孝期快结束,她今年十五,对方也有十六七了。
一年多前,沈家那位公子沈珣倒是来过姑苏,那时自己时疫刚好不久,不便见客。事后听乔氏说起,她似乎对这个女婿人选很满意。
可纵然沈珣不错,这是古代,女子嫁人可不是单嫁一个男人,而是他背后的一大家子,甚至整个家族。恩爱如原主的爹娘,也逃不过婆母的挫磨、小叔的恶意。
沈家一声不吭,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这多半是想悔婚又怕丢了读书人的脸面,想等着林家先开口罢了。
林芷漪的眼底泛起一丝冷意,要真是那样,她是不怕退婚的。只不过要退,也不能是她们灰溜溜地被退!
乔氏见大女儿脸色不大好,并不知她是在门口听到了与王妈妈的对话,以为她是晕船了,忙招呼林芷漪坐下,用手背试了试她的额头,“漪儿不舒服?我叫王妈妈给你拿醒神的药膏来,先喝点水吧!”
林芷漪望着乔氏眼中的关切,忍不住眼眶一热,心下顿时生出感慨来。
其实自己是个穿来的。
林芷漪是个香水博主。那天直播到凌晨,结束的时候就觉得头晕眼花,接着便眼前一黑栽倒了。醒来时发现自己不在医院,而是在一个古色古香的房间里。
这户人家的主母,也就是乔氏在床畔哭得泪水涟涟,见她转醒又惊又喜,对着上苍拜了又拜。
这身子的原主人碰巧也叫林芷漪,今年才十五,两年多前父亲过世了,还在守孝。
也是命运多舛,林家所在的附近几个府县突然闹起了时疫。原主不知怎的,竟被传染上了,可怜这姑娘的身子弱,疫病又来得凶险,最终小姑娘没能挺过去。
就连郎中也忍不住惋惜,说林大姑娘这情况不大好,许是要去地府寻她父亲去了。
老天几年内一下收走了两个至亲,乔氏顿觉天塌地陷,人生没了盼头。而就在这当口,“林芷漪”迷迷糊糊地又挺了过来。
身子还是那个身子,内里已经换了一个魂。
经过乔氏寸步不离的救治照料,林芷漪渐渐好了起来。所幸乔氏本人和小女儿都并未染上瘟疫。
林芷漪自己的父母在她大学的时候,便因意外走了,情况和原主有点像。
看着无微不至照顾她的乔氏,林芷漪百感交集,实在不忍心告知,她的女儿其实已经不在了。
既然因某种因缘,让她们在这个世界成为新的家人,林芷漪很愿意把乔氏当做自己的母亲来孝敬,替原主照顾好小妹,将这个家继续撑下去。也算是感谢原主这副身子收留了她这缕孤魂。
竹帘晃动,桌子上的日光金影也跟着浮动。兴许是见姐姐进来,在外头玩的林芷沅也赶忙跟了进来。
一进屋便扑到乔氏的怀里,揉揉鼻子,拉起姐姐的一截衣袖,好奇地问道:“姐姐,你今天身上的味道可真好闻呀!怎么会有茶香?你去煮茶了么?好像还有茉莉花味儿。”
一连串好奇的发问让林芷漪忍俊不禁。小妹芷沅今年不过十岁,还不太懂香,只知道姐姐身上的味道让自己安心,一扫刚刚的闷湿与黏腻。
乔氏温婉笑道:“你莫要赖着你姐姐,你姐姐不大舒服。”
林芷沅娇嗔道:“我喜欢闻姐姐身上的香。姐姐,你这香露是从哪家铺子里买的?我怎么从不知道?”
林芷漪浅浅一笑,摸了摸妹妹头上的双丫髻。
说起来,这也算她穿过来,带上的一个金手指。倒也没什么用处,不过是在袖中藏有一方小小的随身空间,空间就是她在那个世界里的工作间,存放着那些瓶瓶罐罐。
林芷漪喜欢香水香氛,她觉得香气可以使人感到愉悦,合适的香水还可以增加气场、带来好运。
空间里的香水数量品种有限,她也不是没考虑过拿出来变卖。但也只偷偷地让墨香拿去换些银两补贴家用。
墨香年纪也不过十四五岁,认识人不多,胭脂铺子虽也觉得好闻,但却不愿意收来路不明的东西。
因无合适的机会,又唯恐被乔氏知晓盘问,到时候不好解释。林芷漪索性就偶尔拿出来自己用用。
林芷漪也不由自主地贴近闻了闻自己的香囊。
大概是因为穿的是个古代背景,那些香水当她拿出来时,便自动幻成了古色古香的琉璃瓶、银瓶、玉瓷瓶。没有了原本的独特瓶身设计和喷头,林芷漪颇有有几分遗憾。
要知道每个香水品牌的瓶身设计也是寓意的一种。
比如圣罗兰的自由之水,金色的瓶身光是看着就有种纸醉金迷的感受;又比如莫杰雏菊的瓶身,淡蓝色极具童真梦幻;安娜苏的美人鱼和旋转木马,和自身香甜的果香相得益彰。
今天用的香,是阿蒂仙的寻找蝴蝶。春夏时节,她总喜欢用这款,刚喷的瞬间有点佛手柑的果香,散开后就是茉莉,又有点像栀子,最后停留下来的是依兰晚香玉。
很轻柔很安静,和那些闻起来偏高级质感的香比较,它总得让她想起小时候在乡下外婆家,夏日傍晚走在田野间,脚边是野花和沾了水的青草,有虫鸣鸟叫,一只蝴蝶从眼前翩跹飞过,隐入草木丛中。
昨夜,她悄悄将香水浸透纸面,折好放在空的香囊中。此时见沅儿喜欢,便取了下来,予她把玩。自己则挨着乔氏坐下,同她说话。
“娘,我没事,不必给我药膏了。”
见她这会儿神情松快些,乔氏也放下心来,与女儿谈笑着聊起父辈的事情。
说到即将到扬州见到的堂大伯,乔氏弯了弯好看的眉眼,在脑海中回忆了一下。
“你这堂伯家也有个女儿,年岁比你小,比沅儿大。你堂伯和堂伯母这么多年,才得了这么一个宝贝女儿,疼得跟眼珠子似的。只可惜,我那堂嫂前些年也过世了。”
提到这里,乔氏忍不住流露出怜悯,“那年堂嫂过世,你爹爹前去祭拜,见过那个孩子。说那个囡囡生得极其标致,年纪不大却举止娴雅、知书达理,也真是可怜了。我听说后来,你堂伯便把她送到了京城的外祖母家。我们这次去,多半是见不到她了。”
林芷漪莞尔一笑,“也说不定呢!我们不是也要去京城吗?听娘说的,连我也好奇想去看看堂妹,到底是怎么个标致!”
乔氏与王妈妈相视一眼,继而又轻轻摇了摇头,笑道:“却也不是那么容易见的。”
一旁把玩香囊听了一耳朵的林芷沅不乐意了,“为什么不得见?难不成她外祖母家是公主吗?”
一屋子人都被她逗乐了。
乔氏笑着解释道:“她外祖母自然不是公主,却也是侯门千金。”
侯门?
林芷漪姐妹两个一下子来了兴致,纷纷望向乔氏,期盼着能听到话本子一样的高门大户故事。
“是出自金陵保龄侯史家,又嫁给了当年的荣国公爷。”
林芷沅唏嘘一声,宛如听到了戏文。林芷漪却瞪大了眼睛,惊得愣在原地。荣……荣国公?金陵史家?
“咚!”
一个蓝绿色相间的琉璃瓶子从林芷漪袖中掉落,在地上滚了一圈打了好几个转,浓郁的香气和一个念头都随之在林芷漪的脑海中如烟花炸开。
林芷沅赶忙去捡起,“呀,姐姐!这就是你那天配出来的香露?都洒了。”
她这穿的竟是红楼的世界!难道说在扬州做巡盐御史的堂伯就是林黛玉的父亲林如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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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打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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