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大雨点小,这雨不过下了片刻就停住了,顷刻间风吹云散,天光乍现,照在青石路上水坑里,倒映着白墙黛瓦。
乔氏带两个女儿起身谢过茶老板。这时王妈妈已然雇了两顶轿子抬了过来,乔氏和林芷沅一顶,林芷漪坐一顶。
林芷漪猜得没错,从渡口到林府并不太远。
轿子行至文贤街巷口,往右一拐,便到了一处僻静地方。
“夫人,你们说的地方到了。”轿夫压轿,王妈妈那边付了前头说好的价钱。
林芷漪从轿子中走出,只见眼前是高大的门庭,大门右侧是一棵参天古树,正好遮住了西沉的太阳。
大门紧闭,只开了一侧小门。刚刚压轿时,门子上的下人已然听见了,见她们有意上前,便先走过来一个人。
“你们谁呀?”门房的人语气生硬并不客气,都是看多了迎来送往的,他见轿子抬走,便知是雇的,不是本地哪家府上的夫人小姐。
林芷漪与乔氏立在门口并不上前,而是由王妈妈迎过去介绍道:“我们是姑苏林家的,老爷林岩字砚秋,和贵府林老爷是堂叔伯兄弟。本是要去京城,路过扬州,想来探望一下林老爷。”
那下人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屑地道:“哧!又来一个!这几日来上门的,哪个不是姑苏林家的人?”
“啊?”王妈妈惊讶,回头望向乔氏,乔氏也纳闷着。林芷漪微微眯了眯眼睛,低声与乔氏说道:“娘,老家那边应该还有其他人来‘探病’。这门子把我们当一样来打秋风的了,老家的恐怕还不止打秋风那么简单。”
乔氏一下子明白过来,当年她的丈夫过世,也有林家族亲上门来。病着的时候无人问,过世却有人热络起来。三言两语便现了原形。
还不是因为见她只有两个女儿,没有儿子,便打主意要把自己儿子过继过来。说得好听是继承砚秋的香火,实则是为了财产。
林如海膝下只有一女,若这会就有同族亲戚惦记这个,那岂不是意味着情况不大好啊?
那仆人打量她们一番,看着也不像浑身穷酸市侩气的,不由喃喃道:“竟然都是女眷。那要来做什么?”
虽说话不大客气,门房的下人却还是将林芷漪她们带了进来,安顿她们先到耳房歇息,自己则去和管家回禀。
林芷沅有些紧张地挨着乔氏,“娘,堂伯家是不是不高兴我们来呀?”
乔氏忙道:“别瞎说!”
正说着,方才那个门子上的仆人便引着一位年长者进来了。
来人衣着体面,灰白胡须,一见到乔氏便恭恭敬敬道:“哎呀!原来真是岩大爷家娘子!夫人好!我是傅安,您还记得我么?”
乔氏也忙站起身,来人一出声她便认了出来,颔首笑道:“傅管家!这怎么能不记得?我家老爷后事时的一些杂事,还多亏了你那两日的帮衬。”
“您客气了,岩大爷和我们老爷是同宗同族的兄弟,唉,也是可惜了!”傅安是林府大管事,先头随林如海去了姑苏林砚秋的葬礼。他感叹罢,怕勾起乔氏伤心事,于是忙转了话头。
一低头又留意到几个人脏污的裙摆,想起刚下过雨,看来这是没下船多久便过来了呀!
傅安不解:“您怎么不提前来个信儿,我也好叫府里下人到渡口接您。”
乔氏笑道:“我们原也是要走水路去京城,这不正好路过扬州,焉有不来看看的道理?海大哥在府里吧?”
傅安忙道:“在的在的,快请随我来吧!”转头又对刚才领林芷漪她们进来的年轻人叮嘱:“岩大爷是老太爷在姑苏同辈的堂兄弟家长子,承庆二年的进士,这是乔夫人。”
门人立马毕恭毕敬起来,躬身赔礼道歉:“原来是翰林夫人,失敬失敬。”
“这是我娘家外甥,今年刚得老爷恩典领了门房差事,做事毛毛躁躁,方才若有失礼还请见谅。”
“不碍事的,也是我们来得冒然仓促,该写封信的。”乔氏笑笑,转而面露难色,“只是刚才一场大雨来得急,我们几个衣裙均有沾湿,想先换身干净衣衫,劳烦带个路。”
“劳烦不敢当。”傅安连忙转身对外甥吩咐,“来旺,你让张万家的带乔夫人和二位小姐去。”
“知道了舅舅。”来旺应声后,便去办事。
不一会儿,随来旺赶过来一个圆脸媳妇子,笑盈盈同乔氏打招呼,“乔夫人安,二位林姑娘安。请跟我来吧!”
又有一个小丫鬟接过王妈妈手中一部分行李。
乔氏点头,柔声唤过一双女儿跟上。
进了垂花门右转是一条围着小院的长廊,院中铺着鹅卵石,种了芭蕉和矮松。
又过一道门,满眼皆是青绿,雨水带起了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此时充满了整个庭院,让人神清气爽。
叫张万家的媳妇子走在前面带路,步子不疾不徐,偶尔顿一顿,回头等等林芷漪她们,却也不多言语。
林芷漪感觉自己穿过了一条长廊,又走上另一条长廊。直到看见西侧有一处月洞门,白墙上一面是爬山虎,一面只有墙头挂着一串凌霄花。门头上刻着两个字:兰轩。
张万家的再次停下了步子,“乔夫人、二位林姑娘,地方到了。”
小丫鬟先行上前,推开门,再打开窗。
“这西跨院原是客房,我们老爷喜清静,所以平日里也没人住。府里是常有人来打扫的,只是夏日里雨多虫多,这几日未打开通风,有些闷味。”
张万家的进屋,“不知夫人可有带更换的衣物?我家夫人故去,但库房里还存有未用过的成衣;二姑娘的身量可比照我家姑娘的身量,只没有合适大姑娘的,唯有府里婢女衣衫,唯恐委屈了大姑娘。若有需要,我这就去外头的成衣铺子买。”
乔氏笑道:“不必麻烦了,随身带的行李里有。”
张万家的也笑着应声,“那边有床榻和屏风,您且放心更衣。有什么旁的事,尽管吩咐!”
乔氏言谢,便带着女儿进去了。
一路走来幽静古朴,并无嘈杂。
林芷漪思忖,一来可见林如海家中人丁确实稀少,连下人都不多;二来也足见主人性情高洁。再加上管家傅安和这个带路的仆妇,说话行事稳妥周到,并未瞧不起她们这门穷亲戚。
而原身祖父也是做过小官的,可祖母、叔婶一家的嘴脸,竟是连扬州林家的十分之一都及不上。
此刻,林芷漪渐渐懂了乔氏常和她说的诗书礼仪之家。
放下行李,王妈妈双手合十,欢喜道:“阿弥陀佛,幸而我担心夏日出汗,唯恐湿了衣物不体面,随身行李都带了一身。”
林芷漪忍不住打趣:“有王妈妈常念佛,我们也都跟着沾光了。”
几人都笑了,未到之前的忐忑少了一半。
乔氏没多耽搁时间,很快让两个女儿都穿戴好。
待出了房门,已有一个秋香色罩衫、湖绿马面裙的婢女在月洞门口等候。见着乔氏三人微微欠身行礼,“乔夫人、二位姑娘,老爷已经得知你们来了,现在松鹤堂等您。请随我移步。”
“有劳了,姐姐怎么称呼?”
“姑娘叫我月白便好。”
也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既不套近乎,也不傲慢。
林芷漪想:还真是合格的打工人。
一行人出了这个院子,又进了一道院子,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方湖泊,倚靠假山、凉亭。湖中荷叶漂浮、荷花玉立,有孩童嬉闹和大人说话的声音。
林芷漪心中惊讶,不是说林如海家人丁凋零,唯一的女儿黛玉也在荣国府外祖家么?哪来的孩童说话声?难不成是府里下人的?
可如此肆无忌惮地大声嬉闹,与刚才见到凝声屏气的傅安、张万家的行事全然不同。林芷漪心中正疑惑,忽而那边的人渐渐停住了笑,也一同看向她们。
不一会儿,对方也走近了些。
“哎?这不是林岩家娘子?”有个眼尖的妇人扯着嗓子道,似乎比她们还惊讶,语气中还有一丝不悦。
乔氏也面露讶异,怔了一下,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同她打招呼道:“原来是雷二嫂子。好巧啊!”
待再定睛一看,更加惊呆:岂止是林雷家娘子?林雷本人、家中三子、并他家老太太都在呢!
一家人瞧见林芷漪一家,都停止了嬉笑,交头接耳起来。
虽对面一家,林芷漪都不认得,但从乔氏尴尬的表情中,不难猜出,那些人应当也是林家那边的亲戚。
她听乔氏提起过,林家老侯爷那一脉嫡支,人丁一直就不旺。
原身的祖父和林如海的父亲乃是堂兄弟,林老太爷自己尚有亲兄弟,到他这儿却只得了林如海一个儿子;而到了林如海这里,年近四十才得了黛玉一个女儿。
这一辈皆以山水风雨取名。
刚刚乔氏称呼其为“雷二嫂子”,她丈夫应该是叫林雷。
论亲疏,林雷和林海更近一些。他们才是亲叔伯兄弟,她爹爹是堂堂兄弟!
这下两家尴尬了。
很显然,林雷家已经来了些时日了,在园子里玩得都自如了。
对着刚来的林芷漪母女,那一家子出奇一致地鼻子里哼哼,翻翻白眼。
但是林雷本人乐呵呵地寒暄客套了两句:“是乔弟妹啊,带囡囡们过来走动走动?”
乔氏弯了弯眼睛,也只同样寒暄道:“是啊!”其他一概不提,径自便带着女儿跟那领路的丫鬟继续绕道走了。
林雷一家反而讨了个没趣,欲言又止气呼呼留在原地。
林芷漪忽然发觉自己这个娘,虽然脾气软,但不是个迟钝的。
和老家那些势利亲戚确实没什么可多说的。
乔氏也是经历了丈夫身故、家财被婆家切分不公、女儿的婚事有了危机这一连串事情中,逐渐清醒了过来。
刚走没几步,九曲桥上远远地站着一老一少乡绅打扮的男子,正在同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好声好气说着什么。看到林芷漪她们也很是惊讶。
“那是不是林岩家娘子?”
“好像真是。”
“呵!她们一家子都是女眷,也来凑什么热闹?”
窃窃私语随风跟在耳后,林芷漪见乔氏并未停住脚步,便也不多言语。
从水榭穿过后,又踏上一条青石板小径,直通往一处月洞门,门内是个视野开阔的大庭院,林芷漪心想,这里应当就是林如海常会客的地方了。
果然,竹帘被掀起,从里走出一个丫鬟,穿着打扮和月白无二,见到月白身后的林芷漪母女,笑道:“这便是姑苏老家来的乔夫人和两位林姑娘吧?”
月白迈上走廊台阶走到门口停步,与那丫鬟停步笑道:“正是呢。”
那丫鬟掀起的帘子后面却走出来一个年轻的锦衣公子,大概是刚刚在出门口时听到了丫鬟的对话,是以看到她们并不流露惊讶。
掀帘子的丫鬟快速简单地介绍了一句:“是姑苏来的客人。”
“哦。”那公子停驻了一下,客气地颔首,施了一礼。对面的母女三人皆在月白身后微低头垂眸,脸上同带着客气疏离的笑容。
他本也浑然不在意,只是在刚要迈步子离开时,眼角余光瞥见了乔氏美貌的面容,大为惊讶,不由自主地回头望去,但那母女三人已经跟着月白进屋了。门口的丫鬟半举着帘子,同他道了一声“贾二爷慢走”便也直接进了屋。
贾琏讨了个没趣。但刚刚那惊鸿一瞥也足以令他回味,没想到林家的亲戚中竟有这么美貌的妇人!不知道是林姑父哪一辈的。
只可惜也见不到几次面了。刚刚在屋里看姑父的样子,恐怕不大好。怪不得林家来的人越来越多,都是在打这钱财的主意,他可得看住了!不能让姑父真过继一个族中儿子回去。
想罢,便朝庭院外走去。
竹帘内,林芷漪和林芷沅一并站在乔氏身旁。刚刚那个人,她没看清脸,但从丫鬟的称呼中不难推测出他便是贾琏。
在荣国府贾家人里,皆是称呼他为“琏二爷”。出门在外,自然称姓。看来这一段,差不多是林如海快病故,贾琏送黛玉回扬州。那么是不是意味着林妹妹也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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