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本该是草长莺飞的明媚光景，却被一场缠绵无边际的细雨笼住了。从京城通往江南的运河两岸，垂柳依依，粉墙黛瓦，偶尔路过的码头上桅杆林立，停泊着不少船只。雨丝细密无声地浸润着青石板路，汇成涓涓细流，流入浑浊翻涌的运河水中。
一艘形制并不张扬，却能从细节处看出些许贵气的官船慢行其中，并不显眼。船身吃水颇深，显然载重不轻，船舷两侧站着数名身着劲装、腰佩长刀的护卫，眼神锐利如鹰，警惕地扫视着四周，雨水顺着他们斗笠的边缘滑落，滴在冰冷的甲板上，发出单调的“嗒嗒”声。
船头高悬的灯笼，在雨雾中晕开一团模糊的光晕，隐约可见一个笔力遒劲的“忠”字。
舱内，却是另一番天地。
暖炉里燃着上好的银霜炭驱散了暮春的湿寒，紫檀木的案几上造型古朴的青铜雁鱼灯散发温柔的光芒，照亮了铺在案上的一卷密函和几份摊开的盐引凭证。
一个年轻男子凭窗而立，身姿挺拔，面容俊朗，眉眼间带着几分书卷气，但此刻紧抿的薄唇和深不见底的眼眸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锐利，仿佛能穿透这重重雨幕，看清这繁华扬州城下涌动的暗流。
他便是义忠亲王儿子弘昉。
而与他一同前往扬州城的还有忠顺亲王二子弘晓。此时他正坐在案桌前，手里甩着腰间羊脂玉下坠着的络子，看着一副吊儿郎当的公子哥模样。
只是与他的外在非常不同的是，弘晓尽得忠顺亲王的真传，是非常聪颖的一个孩子，非常得今上喜欢。若非他顶上还有哥哥，王府世子之位非他莫属。这会儿他的脑子里已经不停思索，盘算着等到了扬州城，该找谁，谈什么，查哪里。
要知道，来之前他可是跟自己的父王学了一身本事，就等着到了地方一展身手。
“主子，”一个低沉的声音从门外响起，弘晓抬眼望去，进门正是弘昉的心腹幕僚，也是王府长史，名唤张衍，“扬州府衙、两淮盐运使司衙门，还有那些挂着‘官督商办’牌子的盐商总会，该递的帖子，该打的招呼，都已按您的吩咐，以‘奉旨巡查河工’的名义递过去了。反应……颇为微妙。”
“微妙？！”站在窗边的弘昉挑眉，头也不回问道：“是怎么个微妙法？”
张衍看着年过四十，面容清癯，三缕长须打理得一丝不苟，眼神透着经年的世故与精明。他瞥了一眼边上坐着不动的弘晓，继续低声道：“惶恐者有，如扬州知府李大人，言语间战战兢兢，唯恐招待不周。试探者亦有，盐运使林大人抱病，副使话里话外都在打听主子们此行真正的目的。至于不屑……”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盐商总会那边，只派了个二管事来回话，态度虽恭敬，但……提到‘旧账核查’时，那管事眼皮都没抬一下。”
弘昉缓缓转过身，看着桌上的密函，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冷的弧度。这是当今皇上亲笔所书，内容直指两淮盐政积弊—盐引滥发、盐课亏空、官商勾结、私盐猖獗，甚至隐隐指向京城某些手眼通天的人物。“旧账？”他走过来站在弘晓身边，指尖划过密函上触目惊心的数字。
弘晓接过话茬，“何止是旧账？这分明是蛀空了国库根基的硕鼠洞！皇伯父命我们两人来扬州查案，就是要将这洞里的魑魅魍魉连根拔起！”他拿起一份盐引凭证，纸张已经泛黄，上面盖着鲜红的官印，记录的引额和实际入库盐斤数目却有着巨大的差额。
他满心愤怒，忽略了在他话音落下后，屋内另外两个人的神情变化，只继续说道：“阿兄看这份，弘德二十五年，扬州‘裕泰’盐行领引三万，核销入库盐斤却不足两万五。五千引的盐，近百万斤，凭空消失？只怕是入了谁的口袋吧？”
他说完，愤愤不平地表情还在脸上，但弘昉并没有接话，只是静静看着桌上的密函，“弘晓，我当然也想查清楚，只是又忍不住有些害怕，若是……”屋里仅有三人，都是他信得过的人，所以弘昉并没有避讳，“若是最后查出来与我父王，或者与阿兄有关……”
要知道当年废太子一事闹得沸沸扬扬，牵扯到的人员大多都已经不在了，此事再翻出来与所有人都无好处。大家好容易等到新皇上任，将此事翻篇，若是牵扯出来，新旧一起算账，十个义忠亲王府也不够今上清算。
而且，京城里所谓的通天人物，其实也没几位了，他就怕最后查着查着，就查到某些人身上。比如某些皇亲国戚，又比如太上皇……
毕竟若非这些人授意，如何能撬动这么多人，牵扯这么大数额的的利益呢。
说到这儿，张衍也有些凄然，他想起义忠亲王，嘴上跟着感慨：“是啊，这还只是一家盐行一年的账目。两淮盐区，大小盐商上百，积年累月下来，亏空何止千万？更可怕的是，这背后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牵一发而动全身。属下也实在是担心，只是……”
“担心什么？！”弘晓对他们的担忧嗤之以鼻，“我们可是领了圣旨来查此事，自然得查清楚了，至于最后定夺，自然有皇伯父自己去愁。”弘晓放下凭证，眼神锐利如刀锋出鞘，“皇伯父既敢派我们来，便是要动一动这铁板一块的盐政！”
至于弘昉的担忧，他也明白几分，却是持不同想法，“当年的案子正是皇伯父派人暗查清楚的，既然已经了事，就绝不会旧事重提，就怕江南这些人假借他的名头搅风搅雨，查清楚了才好呢。”这怕也是皇上派他们两人来的缘故。
想到出发前皇上跟他说过的话，以及回府后父王对他的殷切嘱咐，哥哥的阴阳怪气，弘晓觉得自己接下来要好好查清楚这案子才行。只有这样才不枉费他们对自己的期待不是！
他起身，踱步到弘昉刚刚站着的地方，雨幕中一艘艘满载的盐船驶向远方，风景果然不错！只是这样的美景，却没有多少心情欣赏，弘晓脑子里全是这些盐引上的数字，似是想到了什么，沉声道：“此行我们有一个人是一定要见一见的，还得尽快！”
“巡盐御史林如海！”张衍说罢，与转身过来的弘晓对上视线，看到彼此眼中的了然。这种默契让他们了解到彼此的想法同频，弘晓挑眉，而张衍垂眸，掩盖住一闪而过的欣赏，果然不愧是忠顺亲王的儿子，通透聪慧，比之自家主子又多几分决断，后继有人啊！
他敛了思绪，像是给弘昉解释似的说到：“林如海是探花出身，听说他为人清正，颇有才干，只是……病得有些蹊跷。家中似乎还有个儿子，女儿则是寄养在京城荣国府。”
“荣国府？”弘昉想到了什么，“原来是他们家，果真是有问题。清正？才干？跟那样的人家结亲，怕也是浪得虚名吧！”
“阿兄，先别下决断，还得查清楚才知道。既然能被那么多人夸赞，想必也是有几分本事的。”弘晓劝了一句，然后越过弘昉吩咐道，“既然觉得有问题，那就着人去查一查他，包括任上这几年的盐引账目，批过的盐引，处理过的案子，甚至……他那个儿子，之前都没有得到消息，都好好地查清楚了！或许，他身上能够查到的正是撬开这铁板的第一道缝隙！”
“是！”张衍肃然领命。
就在这时，舱外传来护卫统领低沉的通禀：“主子，码头上有动静，似乎有官船靠近，看旗号……贾府的。”
弘晓眼中精光一闪：“贾府？这会儿到江南来的，应该是贾琏？”他快步走到另一侧舷窗，推开一道缝隙望去。只见迷蒙的雨雾中，一艘形制奢华且挂着各色帷幔的楼船正缓缓驶来，船头灯笼上，赫然是一个飘逸的“贾”字。
与忠顺王府船只的冷硬肃杀不同，这艘船处处就透着一种世家贵胄特有的豪奢靡丽。
“应该还有林府的姑娘，亲爹都快死了，总能得回来看看。就是不知道这贾琏见着林家还有个公子，会不会很惊讶。”张衍的调侃多少有些不合时宜，但是大家心知肚明，这会儿贾府派人前来，无非就是想着林府的那些家产。
“估计得呕死。”弘晓放下窗棂，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表情，“既然是‘偶遇’，总要见见的。正好问一问前些日子的丧事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说罢，看向弘昉，能看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无奈，的确，谁曾想还会莫名其妙冒出一些有血缘关系的人呢。
就在两艘船越靠越近时，雨势渐急，这烟雨笼罩的江南，两位亲王之子的驾临，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乍起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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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下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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