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长前后态度的微妙转变,那番看似恳切却暗含威胁的话语,让韩远之感觉遍体生寒,仿佛被冰水浇过一般。
这位看似和蔼的族长,心思远比表象深沉。
但此刻,他已无暇细究这份算计。兮娘痛苦的呻吟犹在耳畔,那张血肉模糊的脸灼烧着他的心。
无论族长是真心指引还是另有所图,这“破局之人”的路,即便是刀山火海,为了女儿,他也必须走下去。
这不是选择,而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拯救女儿的渺茫希望。
“那我应该做些什么?”
韩远之涩声问道,喉咙因方才极致的愤怒与悲痛而有些沙哑。
“韩家有一位长老,极为推崇云飞先祖,穷其一生研究云飞先祖的事迹,从他那里或许能找到线索。”
换言之,他也不知道。
他们一路行至远山镇西北角。
一座白墙黛瓦的宅院静立于此,此宅院的墙垣比周遭院落高出尺许,显出一种沉静的孤高。
玄色墙帽上的漆黑色鸱吻仿佛在守卫着某种不可为外人所知的存在。
走得近了,墙内一段清越悠扬的箫声便如水般流出,曲调明媚,似有春日照拂、林鸟和鸣。与所处的环境格格不入。
韩族长于那扇沉褐色大门前驻足,握住了冰凉的椒图铜环。还未叩下,这箫声却在某个流转的高音处,毫无征兆地、干脆利落地戛然而止,余韵瞬间被吸入一片寂静之中。
“吱呀——” 沉褐色的大门仿佛应着这寂静,自行缓缓开启。
门内并非想象中的萧瑟,反而是一片被精心打理、却又过分盎然的绿意。
高大的娑罗树枝叶繁茂,亭亭如盖,将天光温柔地滤成细碎的光斑,洒落在湿润的青石板上。绿藤顺着廊柱攀援,生长得极为茂盛,叶片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整个庭院笼罩在一种静谧而饱满的生机当中,只是那繁密的枝叶与高耸的墙垣,在不经意间圈出了一片自成一体、与外界疏离的天地。
树下,一人闻声回首。
他身着宽松的青色长衫,料子是极好的云纹缎,衣襟微散,透着几分随意。未束的墨色长发流水般披泻而下。他手中持着一管玉箫,方才的乐声显然源于此。
见到来人,他脸上旋即漾开一抹温和的笑意,眉眼舒展,如同浸透了午后暖阳。
他起身,随手将箫斜放在枝杈间,赤足踏过光滑的石板与柔软的青苔,步履轻快地迎上前来,仪态闲适而优雅。
“贵客临门,有失远迎。”他开口,声音温和醇厚,带着自然而然的欣喜,“正巧烹了今春新焙的雪芽,二位来得正是时候。”
他目光明亮,笑容和煦,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近乎阳光的暖意。
然而,离得近了,韩远之才隐约察觉到一丝极细微的不协——他那份温暖的笑意似乎过于盈满,那双过分明亮的眼眸深处,仿佛燃着一簇永不熄灭、乃至有些灼人的火焰。
他挥袖引客时动作洒脱不羁,赤足行走于庭院更是全然不顾世俗礼法。
青年墨色的双眸玄冥幽深,攫住了韩远之的视线,让身处艳阳下的他,泛起森森冷意,一阵凉意从尾椎直蔓延到天灵盖。
族长刚开口:“少阳长老……” 韩少阳笑着抬手,这是一个既显尊重又不容打断的优雅手势,语气轻快:“茶香不等人,莫要辜负了这春光。请随我来。”
说着,他含笑引着二人,穿过绿意深重的回廊,向着书房走去。
韩少阳出乎意料的年轻俊美和诡异的行为,短暂地压下了韩远之内心的焦躁。
韩少阳引着二人穿过回廊,袖口翻飞间带起些许灰尘,在零星的阳光里飘荡。
“这地方孤寂了数年,终于是有热闹的时候了。”
韩远之内心疑惑,这里水汽这么重,又是如何扬起的灰尘?不过他并未开口。
那些灰尘似乎有着自己的生命,一路跟着他们,最后在到达一方廊院时变成了幽蓝色,如同无数细小的、哀怨的眼睛注视着来客。
韩远之震惊地看着这一幕,险些撞上突然停下脚步的韩少阳。
幽蓝色的微粒聚集在假山下的古琴旁,渐渐化作一对中年夫妻的模样,气质文雅,眉眼温柔,却带着一股无法消散的哀愁,静默的望向这边。
韩族长向着那二人躬身行礼,夫妻二人亦施还一礼,动作轻缓,未惊扰一丝空气。
韩少阳微侧过身,方才还雀跃生动的表情倏地消失,像是被冰冷的湖水瞬间浸透。他并没有看向那对夫妻,目光虚浮地落在远处的竹影上,下颌线微微绷紧。
他只淡淡地瞥了一眼,说了句"那是家父家母",便继续向前走去,那冷漠的语调下,压抑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碎裂般的颤抖,其中还裹挟着深不见底的悔恨。
韩远之闻言有些怔愣,赶紧向二人见礼,又在二人的微笑中追上已走出老远的韩少阳。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前方那道清绝的背影,此刻正散发着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孤寂与森寒。
感受到韩少阳陡然低沉的情绪,韩远之识趣地保持缄默。
韩远之跟着韩少阳去到了他的书房。族长不知何时离开了,并未跟来。
书房的北墙挂着一幅泛黄的《问道图》,画中韩云飞踏罡步斗的英姿被摩挲得起了毛边。
韩少阳燃起檀香,烟雾笔直如线,却在中段莫名的扭曲涣散,仿佛承受不住空气中淡淡的诡异氛围。
他将新沏的雪芽放在条几上,招呼韩远之坐下。
他斟茶时,袖口扫落案几旁积灰的卷轴,磨损破旧的《云笈七签》被碰倒摊开在地,展开那一页的页眉处,批着遒劲的"伪道"二字,墨色比正文更深三分。
注意到韩远之的眼神,韩少阳弯腰捡起,指尖在那两个字上极其轻微地拂过,眉眼间下意识地流露出几分炫耀和一丝近乎病态的崇拜:"这是云飞先祖亲手注的,韩家只此一本。"
他盯着书籍看了几眼,忽然,那崇拜如同被针刺破的气泡般骤然消失。
他的表情变得复杂而怨恨,左手死死地握住了手中的书,指尖因过分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手中的书本撕碎揉烂。
韩少阳嘴角噙着古怪的笑意:"就这两个字,骗了我一年又一年。‘伪道’,多精妙?当年我只以为他连骂人都骂得高人一等。"
他自嘲地笑着,那笑声干涩而刺耳,忽地猛然把书拍在案上,“啪”的一声巨响,震得茶杯里的水漾起涟漪。他压低身体靠近韩远之,烟雾在二人之间缭绕,却让人更加清晰地看到他眼中骤然爆出的血丝。
韩远之下意识地后仰了几分,眼神愕然。
韩少阳盯着韩远之的眼睛,似要看到他的灵魂深处:“你想破解阴阳转化阵?”
听到阴阳转化阵,韩远之眸光从无措变得坚定:“是。”
“无论付出任何代价?”
“是!”
“即便身死?即便被除族?”
虽然诧异韩少阳的问题,但韩远之还是认真回答道:“我本飘零,蒙韩家大恩方得如今运势,妍娇已逝,爹娘亦驾鹤西去,如今唯有兮娘这一丝血脉,为了保住她,我不惜任何代价!”
韩少阳又盯着韩远之半晌,目光锐利如刀,仿佛在衡量他话语中的每一分真心。
半晌,他眼中那骇人的锐光渐渐消散,化作一种近乎悲凉的认可。
“哈哈哈哈!怪不得你是破局之人。”
韩少阳大笑着倚靠在隐囊上,那笑声却莫名带上了几分苍凉的味道。
他支着一条腿,一副浪荡公子的模样,但这幅姿态此刻看来却更像是一层脆弱的伪装。
他右手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温热的茶杯,带着几分漫不经心道:“想破阵,那先听我讲个故事吧。”
他施法掀开博古架的暗格,取出一卷裱糊精致的童蒙字帖。
泛黄的宣纸上,"天地正气"四个字筋骨初成,每一笔收尾却都晕着团墨渍,像是被水迹反复洇染过。
"三岁开蒙那日,我临了整夜他的《镇岳帖》。"他抚过字帖边缘,那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个易碎的、遥不可及的梦。
"父亲说韩家血脉里淌着诛邪的命数,大成者可通天地,扭转乾坤,云飞先祖便是其中翘楚。自那时起,我便以他为目标,追随着先祖的脚步。"
"及冠那年,我于冬至子时破境,成为三百年来第二个引动九霄雷劫的韩家人。"
他挽起袖口,露出小臂上蜿蜒的闪电状疤痕,那疤痕至今看来仍隐隐透着骇人的雷罡之气。
"族老们抬出云飞先祖渡劫时用过的鼎,那鼎里还凝着他炼器时留下的血痂。我那时自豪极了,因为我是最靠近他的人。"
“可那时的韩家不需要开拓者,而是一个强大的人去维护阴阳转化阵的运行,是以我被安排去守护阴阳转化阵。同每一个韩家子一样,我也崇拜着那守护了韩家的云飞先祖。那时的我少年意气,想更靠近他,甚至超越他!”
“于是我开始参悟阴阳转化阵。我用了二十年去参透他留下的《太虚阵解》,每破解一重禁制,就更明白当年那人究竟拥有着多么傲人的天资。"
暮色渐渐漫过窗棂,他腕间青玉镯撞在案上发出清响,韩少阳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案几划动,在紫檀木上留下道道划痕。
“按照云飞先祖留下的文书,我日复一日地向阵法注入力量,感受着那股庞大的、近乎无穷的运势反馈回韩家。”他的目光变得专注,仿佛又回到了那些年面对阵法核心的时刻。
“起初,我沉醉于这种力量的增长,每一次修炼的突破,都让我觉得离云飞先祖更近了一步。我甚至能闭着眼,用神识勾勒出阵纹最细微的流转轨迹,它们在我脑中如同星辰运转般瑰丽而有序。”
他端起茶杯,却没有喝,只是看着杯中竖立的茶梗,继续道:“我感受着力量随着阵纹的涌动,可随着对阵法理解的深入,渐渐地,我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
他的眉头微微蹙起,重现着他的困惑与不解。
“每当我试图将神识探入阵法核心区域,我的力量便如泥牛入海,感知被彻底切断,这不合常理,任何阵法的核心都是最玄妙繁复或者歧路隐蔽之地。”
他放下茶杯,开始无意识地掐算,似在推演着什么。
“不仅如此,阴阳转化阵繁复奥妙,将镇压在沁石中的怨力源源不断地转化为阳极运势加持韩家。但是天地运行自有其规则,凡能量转化,均会有部分逸散回馈天地。尤其像这种截然相反的力量,逸散更甚。”
“我反复推算,阴阳转化阵转化的耗损低得惊人,近乎于无!这不可能!”
韩少阳的语气变的肯定,带着一丝叩问的执拗。
“除非……有额外的,我不知道的能量在拦截,维持着这种‘完美’的转化。”
他抬起眼,看向韩远之,眼神锐利:“我不解,那前朝才存在了多少年?流放至此的犯人即便填满了五个沁石岭,也难以支撑韩家三百年的昌盛,更何况还出了我这样一个能引动并安然度过九霄雷劫的‘天骄’。”
“天骄”二字,他说得极轻,带着一丝自嘲。
“一个疯狂的念头开始在我心里滋生:云飞先祖……是否用了一些见不得人、甚至不容于天地的手段?”
韩少阳的声音渐渐低沉,仿佛怕被什么存在觉察到一般。
“我对自己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若是为了家族昌盛,做出些许出格之事,也未尝不能理解。要不算了,不要再深入探查了,维持现状就好。”
话毕,他猛地向后倒去,瘫靠在隐囊上,用手背盖住眼睛,声音闷闷的。
“我试图说服自己,强迫自己不再去翻阅那些古籍,只日复一日地修炼,只不过对那画像上的人,也感受到几分真实的存在罢了。”
他的声音里透出一丝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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