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苦的药味晕着铁锈味散开。
突如其来的吻让赵挽缨措手不及。
他的唇碾过她的唇,不是蜻蜓点水,而是狂风骤雨。他长驱直入,攻城掠池,像是征战的能手不费吹灰之力便叫她沦陷,她的寸寸疆土皆是失了守。
他眸中情绪翻涌,她眼中心绪激荡。
冷冽的气息随着药香渐渐深入赵挽缨的肺腑,刻入她的骨髓,这一吻当真又涩又苦。
他却像是食髓知味,抑制了太久的情绪在这一刻蓬勃喷涌。裴蕴一手锢着赵挽缨的手,一手更用力地按住她的后脑勺,更深的探入她。那冷冽的滋味终将那涩味重重压下,可他却不愿放手。
直到一声巨响爆起,远处炸起火花。
那火弹爆炸的黑烟升腾而起,哭声与惨叫声一时间甚嚣尘上。
赵挽缨终于眼神霎时清明,染上冷厉,她抬腿踢去,猛的挣开裴蕴的禁锢,退了两步,与他拉开了距离。
她这一踹带着些许报复,狠之又狠,裴蕴身上的剑伤开始泛痛,他一手捂住伤口,一手抹去嘴角的殷红。
“你是要炸了这丹阳城么?!”赵挽缨的声音陡然一利。
丹阳城多少百姓,他竟敢用火药。
裴蕴站着不动,寒风掠过,灯火明灭,他站在那,脚旁是满地横陈的尸体,是断臂残骸与滚落血泊的头颅,身后是血色火光,是腾腾升起的冲天黑烟。
他眼角斜飞,目光漠然,似从阴曹地府杀出来的阎罗。
他的兵赶不到,那能对付端王手下的只有火药,这也是他能守住丹阳城的秘密。只是特制的火药烈性极强,若用了那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可他没有办法。
“成王败寇,总有牺牲与流血。”
赵挽缨凝着裴蕴,他的眉宇间是高位者的波澜不惊,是生杀予夺皆为他控的漠然狠辣。
“你……”赵挽缨张了张嘴,话于嘴边却未出口,她只觉得脑中眩晕,眼前似有白光闪过。就在她晃着身子,几乎栽倒在地时,她后腰一紧,异于常温的大掌透过腰间薄衫,贴在了她的皮肤上。
裴蕴微微施力,将人往自己身前拢了拢。
赵挽缨眼前的光线顿时被遮住,她被笼罩在一片阴影中,脑中涨得愈发难受,她几乎是咬紧牙关才生生压下脑中的混沌,她昂头与裴蕴对视,却因他太高,而脖子微微发酸。
“那到底是什么药?”
“一种让你忘记的药。”裴蕴终于开口。
“如果你不再记得那些事,那你便不会活得这般累这般苦。听玉,我只想你能活得轻松些,我会护你周全。”
裴蕴清醒得近乎冷酷,他抬手握住赵挽缨推搡他的手。他的掌宽厚而大,此刻执着她的手,反反复复地摩挲着,死死不愿放开。
这双本手本该捧诗卷,握狼毫,而不是提刀执剑。
就像她本该是无忧无虑的矜贵公主,而不是的。
十八年,试问这天下有哪个女孩的十八年活得像她这般压抑这般苦这般累?
十二岁,她面对是至亲离世,父皇猜忌,兄长欺辱,宫人讥讽,京都三年,她于深宫艰难求生。
十五岁,她负血海深仇,与虎谋皮,骗意中人,杀皇太子,孤身叛走江南。
十八岁,她苦心孤诣布局,杀世子,翻旧案,千里奔走求援兵。
她的不易,他都看在眼里。
裴蕴压下心中酸涩,沉沉的黑眸凝着赵挽缨,语气是分外的坚定而执拗:“听玉,我会护你。”
话声甫落,赵挽缨只觉腕间一凉,似有什么套在她的手上。
她垂眸看去,只见一只春水碧玉镯被他套在她的腕间。那玉镯在灯火下泛着温润的荧光,碧色如春风吹绿的江南岸,郁郁葱葱。
它随着她的动作,在她皓腕间晃动,宛如一场连绵的春雨簌簌地下着。
“你曾诘问我可记得你的生辰,你的及笄之日,我一直记着,这玉镯合该是那年送给你的。”
听玉,听玉。
这玉镯是他迟到三年的及笄礼。
玉镯极美,可赵挽缨只觉得这仿佛镣铐,让她身陷桎梏。
她抬起手腕,仰头看他,目光触及他身后的明光,泪腺刺激,眼睛竟有些发胀。
“裴蕴,你便是这般护我周全吗?逼我忘记,锢我自由!你既要我赵氏江山,又想要我的爱,你不觉得贪心吗?”
少女的声音铿锵有力,她的目光凛然得让人无法直视,裴蕴没想到她的话这般一针见血,一时间楞在了原地。
他是贪心,贪心想要天下,也更想要她。
“裴蕴,你是不是从来都只把我当做那个需要你保护的姑娘?可若我真的是那种躲在你身后,遇事只会娇啼泣泪的姑娘,你会爱我吗?我今日才懂,无论如何我身上流着的终究是天家血,我这一身仍是皇家骨,我注定不是那种能躲在你羽翼身后的女子,也不做不了那逍遥肆意的天涯客,山水田园的农家女。”
“我便是我,我生来便是要面对血雨腥风,面对风浪惊险!”
此言出,石破而天惊!
赵挽缨冷厉的声音随着远处惊天的爆炸声一同响起,火光在刹那照亮天际,如龙腾于黑云间。
裴蕴望着赵挽缨,只见她的眼底有光亮起,如日出沧海,刹那耀眼,她那本就动人的容颜,这一刻,更是风华绝代。
蓦地,裴蕴只觉他的心仿佛漏了一拍。
而就在裴蕴神思迷离间,赵挽缨忽然一动,她将手指从他手中抽出,左手袖中的匕首顺势抖出。
寒芒乍现,她一手执匕横抵在他的胸口,一手攀上他的脖子,玉葱般的指倏的收拢,狠狠掐住了他的命脉。
“裴蕴,从前我骗过你,但你也骗了我,我们扯平。三年前,我毁你京都局,三年后,你毁我江南局,我们也是扯平了。”
三年前,他定是已经布好了谋逆的局,却不想她骗了他,没有好好听他话呆在宫中,反而和柳是烟合作,先他一步杀了太子,叛逃江南。而他为了不暴露身份,也为了她能活命,只能忍下,这一盘京都局就此毁了。
三年后,她本想和柳是烟平反江南冤案,借势打压薛家,谢家,再扫清障碍后,迎冬寂回京,却不想他和宋璟入局,下江南,引得赵棣和薛家反了,把她这一盘江南局毁得支离破碎。
“是不是如果我这皇兄没发现那京中细作,这天下已经是你的囊中之物了?”赵挽缨一笑,红唇一抹讥嘲弧度,心中不由感慨他这一局之精妙。
他真是好算计!
先借江南冤案逼反薛家,再借以平叛之名攻占江南,最后与在京都的宋璟里应外合,策反端王的军队,彻底将这江山收入囊中!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江南贪腐案背后势力纠葛纷杂,而她又横插一手,而她那糊涂一世的皇兄竟发现了他在军队的细作,不顾京都一路杀下了江南。
现下的结果算不得好,也算不得糟。
江南已经入他裴蕴之手,而京都没了端王掣肘,既有可能会被谢家控制。但无论如何,他裴蕴终是拿下了这江南,这天下的南边。
裴蕴看着赵挽缨变幻的神色,似是料到了她在想什么,冷冷勾唇道:“可听玉,不止是江南,那京都,我也要。”
赵挽缨掐着裴蕴的手顿住,而他竟是反握住了她的手。寒意掠过黑瞳,他盯着赵挽缨的眸中是缱绻深情,是无边的野心与占有欲。
“而不止是这天下,你,我也要。”
赵挽缨心头一震,随即脑中剧烈一痛,眩晕感如翻江倒海般袭来,但裴蕴似料到了一般,他控住赵挽缨,想一转局势,却不想她生咬着牙忍下了不适。
她手中寒匕的锋芒陡然一转,对向了自己。
顿顿的痛意传来,却让赵挽缨更清醒了几分,而裴蕴在注意到她动作后不再敢紧逼上前。
两人静默着僵持,谁也不让。而就在这时,刀剑铮鸣声突然近了,震耳欲聋的马蹄声中,太守府的门轰然倒塌,两帮人马厮杀了进来。
如山呼般的喊杀声,奔腾而来。
一片混乱间,不知谁打翻了烛火。
火势起得太快,刹那间,火光红艳,映照着赵挽缨和裴蕴面色惨白。星火在他们彼此眼底跃动,目光相撞的那一瞬间,他们依旧俱不退让。
遽然,一道粗犷的声音冲破厮杀声、惨叫声,一身血点杀得酷戾的鬼章扭头冲裴蕴歇斯底里地喊道:
“将军,快点!挡不住了!着火了!赶紧把这小娘们打晕带走吧!”
这话不仅落在了裴蕴耳中,更是落在了赵挽缨耳中,她先是一怔,继而怫怒,但脑中混沌让她反应慢了几秒,而就是这几秒,裴蕴得空握住了她对向她自己的匕首。
他硬握着匕首,将那锋利的刀刃对准了他自己。
殷红的血自他指缝间溢出,可他却没有痛觉了似的,仍紧握着那匕首。
“跟我走。”
“不。”
赵挽缨脑中越来越乱,眼前的景象开始出现重影,像是有一张抹不去的纱蒙在了她的眼前。可一想到鬼章方才的话,她无比混乱的意识忽然一清。
她不要被打晕带走!她不要忘了一切!
“裴蕴,我数到三,放手。”赵挽缨咬牙低低道。
裴蕴不言,他下颌刚硬,神色决然,僵持的动作成了最好的回答。
赵挽缨咬着毫无一丝血色的唇,她只觉脑中和眼前几乎都要变得苍茫的空白,她似乎要坠入无边深渊,可她真的不愿!
就在赵挽缨的世界即将空白的那一瞬,她动了,一道寒光刺破了这一切,继而是血色彻底驱散了她眼前的迷茫,她终于再次看清了眼前的景,眼前的人。
裴蕴的脸就在赵挽缨的眼前,他唇色苍白到了极致,一丝细细的血从他唇角绽开,凄惨艳丽如花。他的眼中染上猩红,千万情绪自他眼底涌起,震惊,诧异,受伤……到最后悉数化为了痛楚。
原来被挚爱之人伤是这么痛么,那当初她又该有多痛。
裴蕴眼中破碎的情绪如刀子割在赵挽缨心口,细细密密的痛感扑涌而上,可她终究是别过眼去,狠着心抽出了匕首。
寒匕出肉,擦除细微的血花声,溅出的血珠还带着温热,从赵挽缨的脸上落下。
她只见裴蕴痛苦地捂住了胸口,他身形一抖,如风中萧瑟的树叶,几乎倒下。
“裴蕴,刚刚的话,我亦送给你。”赵挽缨脸上划过淡而冷的笑意,“这天下,和你,我也都要。且不妨让我们公平的争一争,看看这江山最后是姓赵,还是姓裴。是我做你的掌中娇,还是你做我的裙下臣。”
清冷的声音如玉珠坠盘,振振有声。
赵挽缨站在尸山血海中,摘下了那只春水碧玉镯。她指尖染血,将那玉镯也晕上了一片可怖的血红。她缓缓抚过那温润的镯子,下一秒,在裴蕴一瞬不瞬的注视下,她将那以爱之名的华美镣铐狠狠砸在了地上。
一声玉碎,宛如凤凰残鸣。
厮杀声吵闹,夜色四分五裂,玉镯残缺破碎,裴蕴只觉他的世界随着她的一举轰然崩塌。
他看着赵挽缨,眼中的光点熄灭得悄无声息,他的嘴角渐渐扬起一抹灰冷如刀锋的笑意,低声呢喃着:“好狠!听玉,你好狠!”
看着那样的裴蕴,赵挽缨心口一窒,刚刚那一砸几乎抽尽了她所有的力气,现下,她只能抿着唇,拼命将翻涌的心绪压成薄薄一线,压回肺腑。
她没有回他,她脑中又开始混乱,仿佛被抽走的不止是力气,还有那十八年的记忆,她拼着最后一股力气,决绝转身,向水榭亭中后头的殿中奔去,欲借此中暗道离开。
裴蕴看着那远去的身影,只觉整个灵魂都被撕扯到破碎,他欲追上他,可他只稍稍一动,心口便传来凌迟般的痛。
他脚步踉跄,就在他跌倒之际,一双手搀住了他。
“将军!那小娘们竟然敢刺你!看我不杀了她!”鬼章拉住裴蕴,欲将他家将军架走,却不想他家将军死倔得仍执意要去追赵挽缨。
“不,不许杀她,将她找回来。”裴蕴的声音嘶哑而冷然。
可鬼章却是道:“找不回来了,将军!”
裴蕴周身一僵,他愣愣地顺着鬼章的视线望去,只见那殿中火势大盛,画栋雕梁在顷刻间崩塌,轰然委地。
翻覆的光影中,有厉喝声响起。
“听玉。”
恍惚间,裴蕴似看见赵挽缨回了回首,可下一瞬,那断壁残垣在便吞噬了她纤细的身影。
裴蕴的脸色白得如秋草经霜,他身子一颤,半跪在地,脸上似有冰凉滚落。
他是不是真的错了……
鬼章心中复杂,他从未见过他那雷厉风行的将军这幅模样,他只能再次低声重复道,“将军该走了。”
“不,去救她!”
裴蕴低低地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下一刻,他终于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鬼章大骇,他看着那坍塌的大殿,又看了看眼前的裴蕴,目光沉沉。倏忽,他低叹了一声,“对不住将军,恕我违命一次。”
话罢,他将裴蕴往肩上一扛,踢起大刀,冲着手下一声大喊,“原计划,撤!”
随着他这一声厉喝,爆炸声突起,火光冲天似要烧穿天宫,惨叫声四起间,马蹄声如雷奔。
闪着寒光的铁甲携尘带血终于离去,徒留下大片兵卒倒毙于横流的血泊中,徒留下金砖玉瓦坍塌在尸首中。
徒留下那一只碧玉镯破碎在江南腥风血雨中。
还差一章就结束第一卷啦~下一章总结这卷,铺垫下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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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玉碎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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