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轿子晃悠悠抬至了侧门,太监一声轻喝,轿便落在了宫门口。
原本皇子找父皇议事可以用轿抬进正门,直接走进养心殿,但念及山黛是女子,便从侧门进宫,在皇后宫中拜见帝后。
今日周怀澈特穿了一身宝蓝色浮光锦长袍,轻盈得体,竟衬得他失了病气,容光焕发。只是礼服仍略显单薄,领口处不防风,一下辇,冷风定要往脖子里灌。而她一件素色襦裙外还套了件藕色小袄,为不显太过素净寒酸,姑姑特地替她围了件狐皮毛领。
“谨慎着点。”帘子已然被宫内太监拉开,周怀澈在她手心轻轻掐一把,顺势牵起她的手,换上一副甜蜜笑容。
山黛刚迈下一步,双脚悬在半空,突然一顿。
不就是演戏吗,谁不会。
她跃下轿辇,将自己颈上毛皮取下,柔柔地踮起脚替周怀澈围上。
“夫君,莫要再染了风寒。”她特意收了力,手上带茧子的地方并未接触到人肌肤,拢好了衣领,只留一阵带着皂角淡香的风。
周怀澈也不折她面子,笑意盈盈弯身听凭她动作,握住的那只手仍未松开。
说实话,这条白狐毛领很配他。一抹绒绒的白被宝蓝色基调衬得更轻软,仿佛天边之云,盖过他瘦削的下颌,减少几分凌厉,多了几分温润。
穿过行廊,无数宫人低头侧立墙边行礼,山黛不由分了神。这个世界无非是人跪人,自己竟摇身一变,从最底层的草芥成为受他人跪拜的妃。
她宁愿自己仍在田间地头风吹日晒,只要她们仍在,而不是空有一个能让他人为之下跪的名号。
皇帝下了朝便赶到皇后宫中,与她对坐窗前,侧身转向周怀澈与山黛二人,场面虽布置得像阖家齐聚,却因其不怒自威的气势,带来几分危机感。
皇后已年逾四十,但保养得极好,眼上一层薄薄朱红色眼影,大气威仪。而皇帝虽仍不怒自威,但许是因操劳过度,两鬓几乎全白,举手投足间一股疲态。
“拜见父皇。”
“拜见皇上。”
二人跪下行了大礼,皇帝一招手命周怀澈起身入座,他依言入了侧座,山黛却被冷落在原地,颔首不敢抬头。
“既怀澈已经看上了你,就算我们家的人了,只是这敬茶的礼节还须过一遍。”皇上开口,点头示意宫人上茶。
此礼在姑姑那里已经操练过多遍,可见皇上无意对她过多刁难。
山黛挽起袖子斟上两盏茶,膝行几步,伏身将第一盏茶举过头顶,敬予皇帝。几步动作剐蹭到昨夜膝上磕出的伤口,疼得她一龇牙。
“皇上请。”
皇帝接过茶盏,抚须呵呵地笑了两声。“不必如此多礼。”
山黛意识到他言下之意,立即改口:“谢父皇。”
“还算机灵。”微尖的女声自头顶传来,虽是夸奖,但隐约似乎带了点敌意。
山黛立刻举起另一盏茶,伏身呈上。双手高举过头顶,衣袖没有挂住肌肤,往下褪到臂弯处,露出那只玉镯。
皇帝凝神端详了片刻,叹出一口气。
“怀澈,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镯子吧?”
自进门一直沉默的周怀澈终于开了口。
“是。母亲说过,这件镯子要赠给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皇帝点了点头,望向杯中沉浮的茶叶,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皇后接了茶,却并未理睬跪着的山黛。
“是徽安那边呈上的新茶吗?入口甘冽,比起去年的要更好些。“故意似的,她打断了皇帝的回想。
皇帝闭眼品上一口,咂摸了一下滋味,摇头道:“不如赵丞相带回的东湖龙井。你还没尝过,我下次让东湖县令多运一些过来,叫大家都品上一品。”
这个姿势将她半身重量都压在受伤的膝盖上,疼痛倒是小事,只是适才结痂的伤口被蹭破,一片殷红的血迹正沁出在她素色襦裙上,未免太不体面,招人非议。
她微微抬起头,视线聚焦在了几上皇后研了一半的朱墨。
皇后仍在滔滔不绝,好似要给她一个下马威。话说多了口干舌燥,盏中茶水已见底,宫女取了山黛身旁茶壶就要续茶。
山黛看准时机,在宫女俯身贴近几台时轻轻扯了一下桌布,放在桌角未干的砚台顺势滚落,朱墨四溅,沾得她裙上星星点点,血迹与墨迹融为一体。
从周怀澈的角度看去,山黛的一切动作尽收眼底。他微微侧过头去,视而不见。
她倒聪明。
“笨手笨脚地做什么呢!”话语被打断,皇后画得显眼的浓眉拧了起来,一拍桌子,这才惺惺作态地扶起仍在地上的山黛入座,眼神扫过她沾了墨的裙子,一脸的内疚。
“是本宫这里的丫头愚钝,实在抱歉。来人,拖下去掌嘴二十!”
宫女还未反应过来,一听这话忙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磕头如捣蒜,瑟瑟发抖起来。
山黛沉下声,温柔道:“娘娘,她也不是有意的,事情不大,若是坏了您的好心情才是不值当。”
皇后轻哼一声:“你脾气倒是挺好。对了,本宫听怀安说你是塞外来的,京城离亲人这么远,不会思乡情切吗?”
侍卫见皇后的注意力暂不在此,立刻拖着宫女出了门,保了她一张完好的嘴。
“臣妾没有亲人了。”山黛沉默片刻,沉声道。
“臣妾的家乡受战乱波及,亲人朋友全都离开人世了。”
“那你是怎么……”
皇帝投过一个愠怒的眼色,制止了皇后继续追问,打断了这个沉重的话题。
“怀澈,说说你是怎么和这姑娘认识的吧。”
周怀澈看都没看山黛一眼,放下手中茶水,自顾自答道:“儿臣在战乱中救了她一命,因此结识。”
山黛不由得死死捏住了桌角,指节泛着青白。
明明是他杀了她的家人,却还信口雌黄自言是她的救命恩人。
神色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只是在谈论天气。
心跳不由自主地急切起来,她平复了一下呼吸。
恨吗?恨,但更恨自己太弱小,受制于人,深陷局中。
“时候也不早了,你们早些回去歇息吧。婚期便定在一周后,刚巧是黄道吉日,如何?”皇帝最终拍板。
周怀澈微微笑着,点头称是,活脱脱一副志得意满的新郎官模样。
“哦对,我这有一份薄礼要给山黛姑娘。”皇后笑着递给山黛一个敞开的木匣,里头躺着一对翡翠耳环,碧绿的底色,冰透而没有杂质,一看便价格不菲。
谢过恩后,出门已是正午。
周怀澈在请安时便发现她膝盖有伤,自然地伸过手去搀扶,却被山黛委婉而坚决地挡开。
“受伤了为什么不说?”周怀澈追着她提着裙子大步向前的背影,有些不明所以。血迹已然暗沉下去,与红墨区别开来,仍晕出很大一块,她理应很疼。
山黛冷言道:“没必要。”
此刻她没心思再装体贴。
一路无言。
将自己关进侧房,看见那同样落了锁的窗户,山黛不由得气得笑出声来。
她已然窥见了自己的命运,自知完全落入了周怀澈的掌控。她将在周怀澈那不明的目的达成后被舍弃,而她在被吃干抹尽前甚至抓不到可以杀死他的机会。
她太弱小也太天真,将复仇当成了过家家。
看到那只木匣,她更是怒从心头起:什么劳什子礼物,她根本没有耳洞。
发泄似的,她将木匣摔向床垫,匣子张开口弹跳两下,绒布的软垫被摔了出来,敞口正对着她,绒布下方竟还有一个暗格。
她抓起木匣,匣子的底部被刻磨得很薄,刚好容得下她递到太子手心的那枚螺黛以及一张字条。
“两日后未时,望舒楼见。”
山黛将字条撕碎,扔进了炭盆,看着火舌卷过,吞噬了其中秘密,她的目光炯炯如星火。这是她最后的机会。
“你也算是个神人了。”武易撤下搭脉用的纱巾,见他脉象并无恶化,惊奇道。
昨日强压病情的方子极烈,药效一过,先前的症状全会加倍返还。可如今周怀澈却活蹦乱跳,气色还有了些好转。
“或许和昨日没有服作楚汤有关。”
周怀澈童年时身子极弱,一年中有半载都在病中。及笄之年时身体终于调养到正常,但为避太子锋芒,掩人耳目,他便主动找了游医武易,得到一味可以伪装病重的药。
只不过七分假三分真,这药吃多了也会损伤身体,这才使他成了现在这样。
“肯定不只是因为这个。”
“那也许和她有关。”周怀澈想起了昨夜他额上搭着的布巾,还有枕在他腿上的她。
他自然知道自己今日的话对她来说太过伤人,却不知从何开口致歉。
武易凑近了周怀澈,一脸的八卦。“那个女孩吗?”
“嗯。”
“说到这个,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真相?”
周怀澈闻言轻轻一笑,随后又叹了一口气。“无妨。我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
“麻烦您再抓几日的作楚汤吧。”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