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照进玻璃橱窗,金属撞击声在空荡的店里格外清晰。
赵君娴倚在收银台前,拇指弹开Zippo机盖,橙红色的火苗正好映亮对面广告牌上的“碎屏险“字样。她对着反光的金属外壳抿了抿唇,目光却望着人来人往的街道微微出神。
那个叫韩茜的高中生最终还是在她这买了手机。她当然知道对方并不富裕,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只是手机销售而已,再穷的人进了她的店,也要买个钢化膜才能走。
她不是第一次见那个小姑娘了。每当旁边不远的拳馆霓虹灯开始闪烁的时候,那个叫韩茜的女孩总是会孤单单的一个人,拖着伤腿从她门前碾过。
赵君娴无意识地摩挲着打火机浮雕。买手机那天那道新鲜的擦伤横贯了女孩右颧骨,像有人用红铅笔给这张稚嫩的脸画了道分割线。但是那天她依然笑的很开心,油嘴滑舌的和自己砍价,难道她不痛吗?
玻璃门开关的声音打断了赵君娴的回忆,涌进来的客流将她卷入了忙碌的旋涡。
而午间的客流又像退潮的海水,满屋子的人转眼间走的一干二净。终于闲下来的她在消防通道的监控盲区点燃一支烟,防火门缝隙漏进来的光束里,竟然又遇见了那个叫韩茜的小姑娘,她正蹲在楼梯转角处。
少女捧着一份猪脚饭吃的正香,偶尔还会有米粒落在染着墨迹的运动鞋上。
打火机齿轮擦出的火星惊动了女孩,四目相对的瞬间,赵君娴淡定的把烟藏在背后,却忘了指间的青烟正攀着逃生指示灯游走着,在少女发梢织出半透明的茧。
“唔唔唔,泥拽干嘛。“韩茜努力的咽下嘴里的饭问道。
“没干嘛,你这是…旷课了?”
“今天周六啊君姐,我刚训练完吃个饭呀。”韩茜说罢举了举手里的盒饭示意着自己可是从不旷课的乖宝宝。当然,迟到不算。她在内心补充道。
“那你吃吧,我去别的地方转转。”赵君娴微笑着转身,烟灰扑簌簌的落在安全出口的标识上,把那个奔跑的小人染成了青灰色。
她数着防火门上剥落的绿漆往楼上走着,听见身后传来塑料勺刮擦饭盒的细响声。
真是个孤独的小孩!除了拳馆,仿佛再没别的去处。即便是午饭那么美好的时间,也只是一个人缩在安全通道里吃着廉价猪脚饭。
“君姐你要不要吃?“韩茜的声音混着咀嚼声追了上来,“比便利店的好吃一百倍。“
她在最后一级台阶停住,看见自己的影子正被顶灯拉长,斜斜切过少女沾着卤汁的嘴角。
“我吃过了。“她的拇指又一次无意识的摩挲着Zippo外壳,那上面雕刻着1997年的爵士乐手,铜浮雕已经被磨得只剩半张模糊的脸。
韩茜忽然举起手机对准她,裂开的屏幕里绽放出了“十四”宫格滤镜。“咔嚓“声惊得声控灯亮起,赵君娴在强光中眯起眼睛,看见少女在光中扯出了灿烂的笑容。
“这张照片就叫《雾中告解室》!“韩茜晃着手机,“看这个滤镜,像不像你躲在烟里偷偷哭?“
赵君娴呆呆望着少女屏幕里扭曲的光晕,忽然意识到那些缭绕的烟丝正编织着相似的牢笼,韩茜用镜头困住画面的定格,而她用尼古丁封印过去的自己。
“修图要把对比度调高哦。“她伸手帮女孩捋了捋头发,“否则烟雾就会像是团脏掉的棉絮。“
“还有,记得来我家取你的新手机。”又恶趣味的把刚理好的头发揉乱,手感倒是出奇的顺滑。
赵君娴搞不懂对方在想什么,白天在拳馆挨打,吃饭的时候只能躲在楼道啃冷饭,第二天却照样笑得没心没肺。
淡淡的烟草气息,混着猪脚饭的热气,在逃生通道发酵成某种莫名的潮涌。
“好的好的,谢谢你。”韩茜捂着头慌忙应道。见鬼,这女人揉人脑袋的手法怎么和馆长撸狗一模一样?区别大概是馆长喂狗时不会露出这种……仿佛在看镜子的眼神。
可再抬头,却只看到了防火门吱呀晃动,声控灯忽明忽暗。
下午的客流再次裹着热浪涌进了店铺。
第三张钢化膜又贴歪了,客户皱眉的神情让她有些无地自容。再一次用酒精棉片擦拭屏幕,酒精的味道提醒了她,那个总是受伤的家伙此刻大概正蹲在某个角落里,用省下的饭钱默默填补手机的分期账单。
“老板,你这手艺...您看这气泡...“来贴膜的女孩快要哭出来了。
赵君娴盯着自己倒映在玻璃柜台的眉眼,恍惚间又看见中午消防通道内那个独自一人吃着猪脚饭的身影。可怜兮兮的样子,让她一阵心烦。
第四张膜的边缘又出了气泡,她气的把酒精瓶重重墩在硅胶垫上,震得展示架上挂着的碎屏险宣传牌微微晃动。
“重新开张膜算我的。“她勉强扯出职业的微笑,自己到底在心软什么?你只是尽了销售的义务,她怎么样和你有什么关系?
赵君娴不想思考这些问题,作为一个成年人,她向来都能管理好自己的情绪。
可当第六个客户举着贴歪的手机膜欲言又止的时候,她再次把打火机拍在展示柜上。
…
赵君娴望着依次亮起的霓虹灯街道笑出了声,笑着笑着喉咙发紧。她虽然是一个经常笑着的人,但并不是一个经常开心的人。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竹刀磨出的硬茧触感,耳边仿佛又响起道场里那一声声清脆击打声。
午后沉闷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反光的木地板上。父亲像一尊雕塑立在场边,他的目光比竹刀更锐利,精准地刺破她每一个不够完美的构姿或残心。
“气合不够!重来!”
“注意力集中!”
“赵君娴,你不可以有任何松懈。”
奖杯和段位证书在书房橱柜里陈列得一丝不苟,那是她用无数个劈砍、突刺、和浑身青紫换来的“荣誉”,冰冷,从不能让她感到真正的强大。那个家,什么都有,唯独没有“妥协”和“安慰”。
最能攻破人心的,从来都不是长篇大论,而是简单的几个场景,外加回忆罢了。
赵君娴终于明白这种揪心的感觉从何而来。她不是在可怜韩茜,而是看见了过去的自己,或者说,看见了那个被严格塑造却又最终逃离的框架的影子。那时候她和韩茜似乎没有什么区别,都孤独却又被迫显得坚韧,如同被反复锻打的钢铁,外表坚硬,内心却可能藏着未曾被看见的脆弱。
所以她才逃了出来。扔掉了那条通往“精英”的既定轨道,转而窝在这个小小的手机店里。她掌控着这里的节奏,对每一个走进来的人露出微笑,推荐他们买根本不需要的配件,仿佛能借此劈碎过去那个被严格规划的自我。她变得精明、甚至有点刻薄,告诉自己这就是真实的、无需父亲认可的世界。
可韩茜出现了。那个女孩身上的伤,那份躲在楼梯间吃廉价盒饭的孤独,尤其是那副没心没肺笑着的样子,猛地击中了她早已深藏的感受。她在韩茜身上,看到了另一种面对击打的方式——不是像她一样被训练成用更坚硬的姿态格挡回去,或者最终彻底逃离战场,而是带着一身尘土和伤痕,依然笨拙又热烈地迎向生活。那种 raw的、未经雕琢的生命力,是她从小被规范、继而自己也不再拥有的东西。
顶楼露台的风卷走今天最后的阳光。看着韩茜发来的《雾的告解室》。赵君娴又点燃了一支烟,今天的烟瘾格外的大。
“你是不是在饿肚子?”赵君娴回了条语音。
“才没有!倒是你今天揉我头的样子好奇怪,像是...”
孤独从来都不是荒原,而是深海。当你看见另一簇呼吸的气泡从黑暗深处浮起,那些咸涩的、被扭曲的回忆都将被勾起。彼此间也会像攀在露台上的藤蔓般,不自觉的相互纠缠。
她弹了弹烟灰,看着灰烬落在韩茜发的照片上,思考着。
手机自动播放起《What a Wonderful World》——
她开始对明天有了一点期望。或许,和这个同样在与生活“击打”却姿态迥异的女孩产生一点点真实的联结,就当是为了那个曾经被困在道场里的小女孩,为了那个如今躲在烟雾后的自己,做出的一点微小的靠近,一次无需“残心”的随意伸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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