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大摇大摆出了门。
门房的管事见了，非但不敢拦阻，还得客客气气同她打招呼。
裴家内宅伺候的丫鬟，平日是不许出二门的，若有采买，只需报给府上的外事处，自有专事采买的嬷嬷接手，压根轮不到贴身丫鬟亲自出门，但这个规矩不适用青禾。
她自陪嫁来的第三日起，便在府内自由行走了，管事们面上不敢说道什么，私下却报去了荀氏处，荀氏特意招明怡去问过，明怡只道，
“她出身江湖，有些拳脚功夫在身，是个孤儿，无意流落至潭州，有一回发洪涝时，救过我一命，我与她名为主仆，实乃义结金兰的姐妹，不好约束她。”
有了这一层身份，管事们皆不便多问，后来青禾出门，众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姑娘行事雄赳赳气昂昂，但凡敢上去拦上一拦，保不齐被她一刀给宰了，是以大家对青禾都很客气。
青禾跨出门槛，已有小厮替她牵了一匹马来，上马便往西北面的鼓楼下大街疾驰而去。
鼓楼下大街地处皇城之北，比起专侍达官贵人的前朝市和皇城之东的灯市，这里铺子显得没那么高档，卖的东西也五花八门，依照明怡吩咐，拐进一条全是书铺的小巷，随意寻了一家便进去了。
这间铺内书册堆积如山，堂中地上、四壁书架皆塞得满满当当，一望便知是间老字号。掌柜即是东家，正坐在内堂靠墙的柜面后翻看账本，蓦地见有人进来，抬眸瞥了一眼，见是个小厮打扮的小姑娘，只支着额角未曾吭声。
青禾环视一周开口问道，“有避火图吗？”
掌柜还是头一回见人大喇喇来买避火图，吃了一惊，这才认真打量她一眼，瞧着这姑娘年纪不过十五六岁，一身深蓝长袍，料子极好，不像普通人家出身，一时摸不清来路，只回了一句“没有。”
掌柜的做这行当已有多年，避火图不随便卖，年轻的小姑娘...不卖。
不能坑害人。
青禾跟随明怡行走江湖多年，虽说心思单纯却也不笨，有几分察言观色的本事，一看掌柜那模样便知有隐情，当即抬手，一柄银晃晃的匕首飞出袖中，不偏不倚插在掌柜案前，吓得他双腿发软，登即滑下桌案。
“这下有了吗？”
“有有有....”掌柜魂都快吓没了，屁滚尿流般爬进最里侧角落，抽来最便手的一册避火图，胆战心惊地搁在案上，青禾瞟了一眼，那册子似乎很有些年份了，纸张发黄，书封也极其褶皱，真担心脏了姑娘的手。
她有些嫌弃，
“还有别的没？”
“还....还有....”
青禾不清楚这是何物，姑娘又不许翻看，青禾担心东西买得不合姑娘心意，干脆多买些回去任她挑选，于是便大手一挥，
“将铺子里的避火图都给我包起来。”
“......”
午时三刻，青禾扛着一袋避火图扔至明怡案前，彼时明怡正在习字，冷不丁瞧见这么大一个布囊，眼神僵直，
“这是什么？”
青禾揉了揉发酸的肩骨，“您要的避火图。”
明怡险些呛住，牙疼盯着她，“买这般多作甚？”
青禾走到架子边净了手，回到对面坐下，自顾自斟了茶，同样头疼地看向明怡，“我哪知姑娘要什么，这不都给搬了来？”
明怡甚是无语，“西次间留着午膳，你去吃吧，未得传唤，不必进来。”
青禾也饿了，痛快掀帘去了隔壁。
明怡对着一桌子避火图发愁，也没迟疑太久，便丢开手中之事，起身将那布囊掀开，随手拿了一册，翻开其中一页，倏的闭上了眼。
真真烫眼睛。
如此往复，明怡终于挑了三册画面线条柔美且不碍观瞻的册子，其余的重新包起，等青禾吃完将之唤进来，
“呐，这些你送回去。”总不能留在长春堂，若是被付嬷嬷瞧见，岂不笑到大牙？
她还要面子。
青禾虽有些无语，对着明怡的吩咐向来是不折不扣执行，二话不说扛起那重达二十来斤的布囊，再度昂首挺胸出了门。
彼时正是午时末，冬阳藏头露尾，将将在这会儿探出半个头，门房的管事们均拢着袖立在廊下晒太阳，瞧见青禾又扛着个布囊出门，笑着打招呼，
“青禾姑娘，又出门呐？”
青禾指了指那布囊，“差事没办好，给少夫人买的东西不称心，这不，得退回去。”
少夫人的事下人不敢置喙，陪笑送她出门，“那小的这就去给您牵马。”
青禾立于廊下等候，就在此时，见一辆熟悉马车停于门前石墩处，连总账房的管事都迎了出来，一声一递，
“请家主安。”
少顷，裴越手握一册书弯腰从车内步出，一眼瞧见青禾立在台阶上。青禾见状，立即下台阶来朝他欠身，“姑爷。”
侍卫取下马凳，裴越负手而下，目光掠过她背后的黑布囊：“要出门？”
青禾不卑不亢答道，“这些书册少夫人不喜，吩咐我拿去卖了。”
裴越闻言眉心微不可见地皱了下。
长春堂的书册均是他亲自挑选，夫人不喜，何至于卖掉？
直觉有蹊跷。
当着下人的面，裴越没有质疑明怡的决断，只微微颔首便踏上台阶。
青禾这厢也上马离去。
待马蹄声远去，裴越立在台阶上忽然回眸，看了一眼青禾离去的方向，点了身侧一侍卫，“跟去瞧瞧，若是我的书册，你再悄悄买回来。”
侍卫领命而去，不敢跟得太近，只远远随在青禾身后。眼见她入了鼓楼下大街的集市，又候她离开，才走进那家书铺。
裴越这厢吩咐完，便回了书房。
今日原是他休沐，本可不去衙门，偏巧礼部定在此日接洽使臣。两国就互市谈判，北燕漫天要价，裴越闻讯便不忙活露面，决心晾一晾对方，借口休沐回了府。
进了书房，照旧先料理紧急族务，方翻阅带回来的奏章。
还未喝口茶，听到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东亭，出事了！”
只见齐俊良提着蔽膝大步往书房正院来，裴越闻言心神一动，合上手中的折子，起身迎他。须臾那齐俊良满头大汗从甬道口绕进博古架，见着他，顿时叫苦不迭，
“东亭，出大事了，那个活口死了！”
裴越脸色微的一变，“别急，慢慢说，怎么回事？”
他亲自斟了一杯茶递给齐俊良，齐俊良在他对面的圈椅落座，接过茶顾不上喝，喘气不匀道，“我告诉你，那把刀的线索断了！我派人去市集一家家铁铺暗访，最后竟查到一行商身上，说是见京城刀口好，买些回去卖给农户割草，此间线索一断，我便指望能从那活口嘴里撬出点消息来....”
“自那日将人从行宫带回京，他服了舌底毒药，已是奄奄一息。我径直送他入太医院，请了何老太医与贺太医联手诊治。前日人稍好转，微微转醒，谁知今日午间我去太医院一瞧，人还是没救过来，就这么没了！”
齐俊良说到此处，重重捶了捶桌案，几乎要哭出声，“陛下命我一月内破案，可眼下已过去半月有余，如今所有线索皆断，你叫我如何给陛下交待？使臣宝物被盗，阿尔纳势必要寻陛下讨个说法，陛下只能拿我这顶乌纱帽去给使臣交待咯！”
他不无悲怆地说完这些，大叹了几口气，带着哭腔将那口茶咽下，绝望地看向裴越，指望他能替自己辟出一条生路来。
只见对面那位年轻的阁老慢悠悠踱回书案，思索片刻，便有了主意，
“活口已死这事还有谁知晓？”
齐俊良心下一紧，“我刚从太医院出来，急得满头是汗，直接就奔你这儿来了。眼下只有何、贺两位太医，并我和都察院佥都御史巢遇知晓，我急着寻你讨主意，还未让他们声张。”
裴越颔首，“这就够了，你过来，我教你个法子...”
齐俊良起身扶案探近，裴越在他耳边低语数句，听得齐俊良眼神愈亮，最后几乎精神大振，
“好主意！不愧是东亭，如此便算柳暗花明了，事不宜迟，我这就去办！”
齐俊良正一正被自己顶歪的官帽，夺门而出，直奔太医院而去。
裴越待他离开，又招来一名暗卫，“抽调二十来密卫，协助齐侍郎。”
裴家盘踞大晋数百年，产业遍布四境，暗中经营不少势力，其中一部人马常年行走江湖，以裴家各地铺舍田庄为据点，作裴越耳目与爪牙，专职刺探情报，裴越每日阅览的邸报便来自这部人手中。此外，裴家为护卫家族安宁，暗中更是圈养了一批顶尖高手。
裴越料定今夜不会太平，故而安排人手助阵齐俊良。
暗卫领命而去。
又忙了片刻，先前遣去跟踪青禾的侍卫回来复命，高高大大的男子，低头臊脸地进了屋。
裴越手中正握着一册文书，见他这般模样，疑惑问，“怎么了？”
侍卫显然是窥见主子隐秘，心中忐忑，垂首扑跪于地，“回家主的话，那青禾姑娘是卖...卖避火图去了，听管家说，这是她今日第二回出门。巳时她便出去过一趟，回来扛着这袋书册，至您回府那刻，又扛了回去。”
裴越脸色硬生生僵了片刻，好半晌方将这话的意思给捋明白。
青禾年纪小，一瞧便是个心思干净的小姑娘，大约不懂什么是避火图，故能大摇大摆扛着出门，所以真正买避火图的人，定是李明怡。
裴越摆手示意他出去，神色一片怔忪，修长的手臂闲闲搭在圈椅扶手，换了个更舒适的姿态。
明怡这么做，表明她已做好圆房的准备。
娶了媳妇，当然盼着将日子过下去。
裴越心里顾虑打消。
只是好赖不赖地往外头买那玩意儿作甚？
府上藏书阁不比外头的好。
裴越实在担心市面上那些腌臜玩意儿脏了明怡的眼，更担心那憨姑娘被带坏。
沉吟片刻，他起身走向身后书架，自最靠边的隔层取出一册图卷，这是新婚前夜，府上老管家送给他的避火图，裴越找来一精致的紫檀锦盒，将之搁进去，扬声唤道，
“去后院，让付嬷嬷来见我。”
*
侍卫前脚回府与裴越禀报，青禾后脚也赶回长春堂，风风火火迈入东次间，
“姑娘！”
明怡闻声，急忙将手中册子塞入褥下，面不改色问，“怎么了？”
青禾一脸肃然凑近，覆在她膝盖处，低声道，“我方才打鼓楼下大街回府，照旧路过灯市，打听到一个消息。”
灯市位于皇宫东华门外，平日多少达官显贵途经此地，是与正阳门前朝市不相上下的繁华所在。主仆二人进京后，托袁大夫的门路结识了此处一家药铺掌柜。此人结交宫中不少宦官，消息极为灵通，平日青禾得空便去坐坐，能探得些许风声。
今日亦是如此。
“方才他告诉我，刑部从行宫带回的那名活口，安置在太医院诊治，就在今日，那人已无大碍，能开口说话了。今夜刑部欲将人自太医院密运回衙，进行突击审问。”
三法司的衙门与旁的衙门不同，并不在正阳门内的官署区，反在毗邻都城隍庙的城西区，打正阳门往西，行至象房附近再往北过一条宽道，可抵达刑部衙门。
明怡闻言便明白其中干系，“如此说来，若我为幕后主使，得此消息，今夜一定伏在半路，将其灭口。”
“姑娘，那咱们怎么办？”
明怡抚颌沉思少许，眼露寒芒，“于咱们而言，是个极好的机会，这样，你准备夜行衣，今夜我随你一道去。”
青禾担心她身子，“天寒地冻，您真的要去吗？我一人能行的。”
明怡摇头，“不行，我必须亲自坐镇，见机行事。”
青禾知她素来说一不二，不再迟疑，“我这就去准备。”
转身掀起珠帘，正待出东次间，脚步一急，与来人撞了个满怀。
“哎呦喂，姑奶奶，您这么急作甚？”
青禾见是付嬷嬷，忙退开一步，瞥见她手中锦盒险些摔落，抬手扶了一把，“您没事吧？”
“没事没事...只不过，”付嬷嬷无奈地望着青禾，“我这把老骨头禁不住姑娘撞。”
自被青禾钳过胳膊，付嬷嬷每每瞧见她便心有余悸。
青禾哂然一笑，抚了抚后脑勺，“我往后定当小心。”
等人离开，付嬷嬷这才换了一副笑容进屋，将裴越给她的锦盒奉给明怡，
“少夫人，这是家主吩咐奴婢交给您的。”
明怡心里还在盘算今夜如何行动，随意往锦盒看了一眼，只见这锦盒精美无比，是紫檀木打制，盒身嵌着不少绿松珠贝，花样华美，可见不是俗物，回想上回裴越嫌她穿得素净，只当是送了首饰来。
“搁这吧。”
付嬷嬷也未多言，转身欲走。裴越只嘱咐她将东西交与明怡，并未说明盒中是何物，付嬷嬷也不知底细。
明怡忽然想起今夜要出门，对着付嬷嬷背影多问了一句，
“对了，家主回府了？”
付嬷嬷转身回话，“今日家主休沐，就在府中。”
明怡心下一沉，暗道不妙，“我知道了。”
一面想法子怎么脱身，一面信手掀开锦盒，里面赫然是一册四四方方的画册，书名唤作《竞春图册》，底下是一幅刊印的闺阁图，图中一衣着华丽的女子正情意绵绵依偎在丈夫怀里。
这是何物？
明怡忙不迭将书册取出，随手翻开一页，看清那画面，脸色登时变得微妙。
这无疑是一册春宫图，无论纸张印刷甚至画面堪称精美绝伦，那相缠之姿因画师技艺高超而不显低俗，反而唯美耐看。
好端端的，怎么送了这么一册书来？
裴越行事从不乖张，故而…他定是知晓她买避火图一事了。
明怡先是一阵臊脸，待领悟出裴越第二层意思，整个人愣在当场。
他知晓便知晓了，换作旁人未必点破，可他不仅点破，还巴巴送了一册更精致的来，再联系他今日休沐，这意思已是不言而喻。
糟糕。
他早不圆房，晚不圆房，偏逮着她今日出门办案圆房。
可真真棘手！
下一章入V，明天周四白天不更，晚上零点不见不散，争取万字更新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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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 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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