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周四的八点零五分。贺辞昭的身影准时出现在文科班后门。
“郑柠安？”他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轻快。
我放下笔，走向他。走廊顶灯的光线落在他脸上，似乎比平时柔和几分。
“这次……物理竞赛，”他开口，语气里有种努力想分享什么的意味，“二等奖。”
“哦，”我点点头，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他微微扬起的唇角，“恭喜啊。”心里却像被一根小刺轻轻扎了一下。二等奖……他应该更厉害的。是因为帮我补课耽误了吗？
他似乎捕捉到了我细微的失落，紧接着补充道：“数学是一等奖。”
悬着的心瞬间落回实处。“数学呢？”我几乎是脱口而出，问完才意识到自己语气里的急切。脸颊微微发热。
“一等奖。”他又说了一遍，目光落在我脸上，嘴角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点，带着点小小的得意，像等待夸奖的孩子。
“哦哦！”我用力点头，真心实意地替他高兴，眼睛都亮了起来，“那很好啊！”心口那点小小的失落瞬间被他的好消息冲散了。
他看着我，笑意更深了些，像是想说什么，又顿住了。他抬手，似乎无意识地摸了摸后颈，目光越过我的肩膀，看向教室里面，语气变得有点随意：“物理一等奖……是我们高老师的女儿，高胜寒。”
“嗯。”我应了一声，表示听到了。
就在这时，我清晰地看见，他嘴角那抹尚未完全消散的笑意，在提到“高胜寒”这个名字时，很轻、很轻地加深了那么一瞬。那笑意极淡，像羽毛拂过水面，几乎不留痕迹，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柔和？
像冰水兜头浇下。
心脏骤然紧缩，刚才那点因为他的数学一等奖而升起的暖意瞬间冻结。高胜寒。理科班有名的才女，高老师的掌上明珠。漂亮，清冷，像她的名字一样，带着高处不胜寒的距离感。
他刚才那个笑……是因为她吗？
所有模糊的猜想仿佛瞬间找到了答案。他每周四的穿越半个教学楼，他耐心的补课，甚至那把倾斜的伞……那些曾让我心口滚烫的瞬间，此刻都蒙上了一层冰冷的、自作多情的阴影。
原来是这样。他眼里的光，他嘴角的温柔，从来都不是为我。他大概只是……把我当成一个需要帮助的、有些麻烦的普通同学？
巨大的难堪和冰冷的自卑像潮水般将我淹没。我甚至不敢再看他，生怕从他眼中看到任何可以证实猜想的蛛丝马迹。
“那……我回去了。”我匆匆丢下一句，几乎是逃回了教室。坐回座位，指尖冰凉，捏着笔却一个字也写不下去。
窗外，夜色浓重。手腕上的发圈被无意识地一圈圈拧紧，勒得生疼。
直到很多年后，在重逢的诊室里，我才终于明白。那个周四的夜晚，他目光停留的焦点，他嘴角加深的笑意，并非为了那个清冷的“高胜寒”。
他看到的，是我那天因为匆忙而扎得有点歪、蓬松又可爱的丸子头。
毕业季的夏天，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糖浆。蝉鸣不知疲倦地撕扯着最后的时光。教室里空空荡荡，桌椅凌乱地堆在角落，地上散落着废弃的试卷和撕碎的习题册，像一片狼藉的战场。
我独自坐在自己坐了整整三年的座位上，桌面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刻痕和模糊的涂鸦。阳光透过积满灰尘的窗户照进来，光柱里浮动着无数细小的尘埃。
打开书包最内层的拉链，指尖触到一个硬硬的、鼓鼓囊囊的牛皮纸文件袋。很沉。
我把它拿出来，放在腿上。文件袋的边缘被磨得有些毛糙，带着时间的痕迹。解开缠绕的白色棉线，里面是厚厚一叠、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信封。
浅蓝的，淡粉的，印着小碎花的……各种颜色，各种质地。唯一相同的，是信封正面右下角，都用娟秀的字迹写着一个日期。
从高一的某一天开始，到高三上学期的某一天。
因为天真的我以为不写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会自动把贺辞昭淡化。
整整一千零一十八封。
指尖轻轻拂过最上面一封的日期——10月18日。一个对别人来说或许寻常的日子。但信封背面，我用更小的字写着一行备注：“璃夏の誕生日おめでとう！”（璃夏，生日快乐！）
川井璃夏。《奇蛋物语》里那个女孩。表面像夏日阳光一样灿烂无畏，笑声爽朗，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只有看过她独自在昏暗房间里，对着镜子挽起袖口，看着手臂上那些新旧交错的伤痕时，才明白那份“阳光”下深埋的、无人可诉的痛楚和孤独。她像一面扭曲的镜子，照出我极力隐藏的内里。
每一封信里，都装着那些未曾出口的话。
对贺辞昭笨拙靠近的困惑，对他提到高胜寒时那抹笑容的刺痛，对那把倾斜雨伞的心悸与自我怀疑，对成绩的焦虑，对家庭沉闷氛围的窒息感……还有手腕上那些被发圈和长袖掩盖的、偶尔失控留下的痕迹。
所有敏感、自卑、惶惑，所有不敢宣之于口的脆弱和隐秘的依赖，都密密麻麻地封存在这些信封里。
像埋葬了整整三年的心事。
一封也没有勇气寄出。
我拿起最上面那封“璃夏の誕生日”的信，指腹轻轻摩挲着信封的棱角。阳光晒得它微微发烫。最终，它和它下面那一千零一十七个沉默的同伴一起，被重新装回那个厚重的牛皮纸袋，用白色棉线一圈圈仔细缠好。
拉上书包拉链，发出轻微的“刺啦”声。像是关上了某个时代的门。
我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承载了所有兵荒马乱和隐秘心事的教室。阳光依旧刺眼，尘埃在光柱里无声地舞动。
背着那个装着 1018 封未寄出信件的书包，像背着一座沉甸甸的、只有自己知道的墓碑，我走出了教室门。
蝉鸣依旧喧嚣。夏天，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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