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车铃似的日子。
若是冬天,绝对没办法腾出手去按车铃。人们的手恨不得缩回胳膊里。
只有夏,高亢地鸣着蝉的终曲、空调外机的转动和啃桃子西瓜的咯吱咯吱。从翠影如滴的小道打马而过,一路叮铃铃响着,钻进簇拥着花盘的阳光里。
袖管中抽刀般露出臂膀,裤管下钻出腿。刀枪剑戟,武库森森。夏天,也是生死一线的季节!学生们各自为阵暗中密谋,为以后要去上大专还是辍学打工争论不休。
“tan90度等于1,乐了。”
“李清照哪一派词人我写的是气派,哪里不气派了?”
“看笑了。E=mc没有方,我干脆去建个地狱门好了,还学什么物理。”
“coffee,coffin,有什么区别?用多了不是都会死吗!”
抹沙字的出色效果使得全校超常发挥,考出了生命中最不可思议的低分。出卷老师气得要辞职,班主任一个上午气跑了仨,崩溃的学生比比皆是,厕所里每个隔间都有人在抹眼泪。
狡诈的刘征兰提前戴上口罩,发挥稳定,比平均分高了快要一倍。康烁影后来居上又争又抢,直接跻身年纪前十。颜阎勇闯年级前二十,嚣张到走路不看道鼻子天上翘,看不下去的同学们纷纷伸脚绊她。
当天她们就在烧烤店和银芯梅一块儿庆祝了一次。银芯梅已经完全爱上烧烤了,天天都来吃。店老板一见到他就不声不响上了十串羊肉,走时还打了七折。
期末考试结束后,学校还有长达半个多月的加课。老师们谁都不愿意讲期末考试的卷子,学生们迎来难得一见的自习。
抛去期末考试成绩不谈,这段时间简直是百年难得一遇的休闲时光。由于算在加课里,学校没有跑操和着装的硬性规定,天色与心情同样都像新鲜荔枝般剔透清甜,见面第一句话永远是:“暑假去干嘛呀?”
二班有人带三国杀、飞行棋和德国心脏病,大家都在下面偷偷玩。连电脑和一体机都解禁了,每节课的课间都有人点歌。班级关系较为冷淡的四班没那么精彩,但也很疯癫,三天看完了六部电影,战狼2连刷两遍。皇后发疯般做完了半本卷子,艺术家在在这些时间里用花茎给全班关系好的女生都做了一副手环。(当然没有颜阎的)
除此之外,最大的新闻莫过于奥巴拿拿的变异。他从善良的癫痫患者变回了恶毒的精神病,重新开始到处散播负能量。
他的归队让重点班男生的小群精神一振。众所周知,这个时期的重点班男生有一种看似谦虚实则阴暗的特点,他们喜好扎堆,互相以“大佬”相称。内部会根据成绩、家境、人缘等特点分出等级,几个山头形成学阀,垄断班上的学习资源,并且暗地里相互竞争。
在这样的团体里,奥巴拿拿是必不可少的一员。众所周知,王宫里不能没有弄臣!他在这个小团体里担任的就是这样的角色。
而班级里的女生们很愤怒,发誓以后他癫痫发作后再也不管他了。以前的关心全都喂狗去吧!
此事的最大受害者当属公西华。她本以为奥巴拿拿的狂热已经偃旗息鼓,谁能想到一战之后还有二战。幸好她是那种不为外物所动的类型,看奥巴拿拿就像看动物表演。
这时候就体现出朋友的重要性了:性格更刻薄的公冶长可以充当她的代言人。每当奥巴拿拿跑到公西华面前搔首弄姿,公冶长就会微微一笑,丢出一元硬币,淡雅抚掌:“好,再来一个,我请大家。”而后和公冶长一同扬长而去。
品行不佳者的喜爱是上一代的时尚,谁背在身上都感到羞耻。自习课间隙,公海组织收留的“流浪儿童”走到一块儿聊天,大家随口骂了奥巴拿拿几句,公西华让大家别说这么晦气的东西,话题转到了专业选择上。
艺术家想学艺术销售,到处策展,小喇叭没有规划,公冶长走一步看一步,郁霖雨想公职快想疯了,郁霖雨的同桌十八妹趴在桌子上说她想不劳而获无功受禄小人得志。
只剩下公西华没有发言,大家卷着练习册当话筒采访她未来的志向。此女思索片刻,将嘴递到练习册边上,优雅地撩起披下的发丝,然后用缓慢语速说出一段没有喘气口的连贯话语:“我要去学医考得好就去学口腔医学考不上就学医学影像直接进私立最好不去公立医院。”
大家被她这一阵突突突给吓着了。公冶长笑眯眯撑着脸,用胳膊肘拐她。十八妹这次又是全班第十八名,医学对她来说有点遥远,于是她压低声音问:“公立不好吗?”
“公立转私立比较简单,所以公立肯定还是要待一阵的,但是不能久留。我的终极目标是——”公西华伸出手搓了搓,“搞钱。公立,没钱。”
艺术家问她:“那我们生病能去找私立医院找你吗?”
“可以啊。”公西华轻松地说,“但你小心,私立可不是为了治病救人的,是为了赚钱,很容易被骗钱的。”
“看病角度来说哪个好一点?”
“看你有没有钱了……”
颜阎幽灵一样冒出来:“谁有钱?时间就是金钱,你们怎么知道我有很多时间?”
小喇叭给她倒了一瓶盖的电解质水,颜阎一饮而尽,恶心得得直吐舌头。郁霖雨看她伸手就明白了,随手往她手里掰了一块儿巧克力饼干让她冲冲嘴里的味道。
“从今天开始,晚自习没了。下午放学直接值日就行了。”颜阎骗吃骗喝一顿后,终于宣布。
这下彻底和放假没区别了!公海组织当场干了个杯,然后一群人分两组,一组去扫地,一组去洗拖把,先把教室后面打扫两下。
外面有几个班的值日生已经开始拖班级门口。转过拐角,教学楼外的天空彤云缤纷,向着宇宙的那一面有一个缺口,里面露出深深的、远远的天际。
公西华和公冶长不是那种会拿拖把打闹的类型,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平静地涮干净拖把,拧到不再滴水,拖着它往回走。回教室的路上,一个男生撞了为了躲地上的水渍往她们这边让了一下,把公西华撞得身形微晃。
男生说了几声对不起,抬起头看了她两眼,忽然道:“李桐淑?”
这是公西华的本名。她看了看那个男生:脑袋小身子长,像只圆规。耳朵上打了个黑色耳钉,不是社会人就是男同性恋。
她不记得这张脸,但还是点了点头当作招呼。男生却一个刹车,稍稍向她靠近了一点:“最近不要去女厕所。”
说完这句话,他就若无其事地走远了。
这没头没尾的劝告让公西华和公冶长都愣了一下,两个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睛里看出了惊诧。这一个眼神,两人就看出了彼此的心意:假装不知情,然后旁敲侧击地问问小喇叭。
小喇叭一问三不知。她掰着手指算了算:没堵、没漏水、没有冲出一些不可描述的物品、厕所门最外面的门坏了——哦哦坏了两年多了啊那没事了,那就没什么新鲜事了。
公西华歪头面对公冶长:“怎么看?”
公冶长耸耸肩:“还能不去厕所了?”
商博良来她们这一组收英语作业,听到她俩说话就插了一句:“听着怪怪的,要不你们一块儿去,反正离放假也没几天了。”
公西华嘴上说好,其实没怎么把她的话当回事:厕所里还能钻出蛇不成?真有蛇钻出来了,和公冶长一块儿去厕所也没用啊,她们又不能蹲一个坑。
经过长达三天的消沉,老师们终于重整旗鼓回归岗位。她们坚信,没有学生不聪明,只有老师不努力,所有老师抱着基础巩固卷和高三课本来去匆匆,恨不得撬开学生的脑袋把知识塞进去。
学生们的悠闲时光就此终结,所有人重回学校炼狱。幸好现在晚课取消了,不久之后暑假也将来临,所有人心中都抱着一线美好的期望,上课都精神抖擞起来。
除了刘征兰。
刘征兰,倒霉蛋中的倒霉蛋。自从吃了那一顿烧烤后,胃里始终不得安宁。她疑心是烧烤质量不行,但同行者无一人中招,经过银芯梅的指天发誓和同伴的理性分析,她终于得出结论:烧烤本身没有问题,是孜然和辣椒粉祸害了她脆弱的胃。
每天早上第三节课下课后去厕所吐已经成为了保留节目。她一进厕所,保洁宋阿姨就了然道:“一会儿统一冲水,快吐个五分钟的。”
加课第六天,她和张燕之就数学最后一道大题的第三问争执不休。她一边用笔点着草稿纸上新画的辅助线一边干呕,张燕之说你快去厕所吧别吐我桌上。她这才顶着预备铃冲进厕所狂吐。
从她背后路过的公西华给她拍背,问她要不要喝口温水。刘征兰摆摆手说没事她习惯了。
公西华真诚道:“没去医院看看吧?”
“暑假去,现在没空。”
“多吃江中牌猴菇饼干。”
“冷笑话功力有待进步,李女士。”
“……我没在说冷笑话。”
“对不起。”
“没关系。你要止痛的东西吗?我知道一种什么疼都能止住的东西。”
“是什么?”
“富二代的人生。”
“……”
“这次是冷笑话。”
“你赢了。”
预备铃和正式上课之间只有两分钟,理论来说预备铃结束后就要回教室坐着了。两位冷笑话大师棋逢对手,面对面走了个太极步,彼此向反方向一伸手:“请。”
两人相视一笑,一个闪身跑去上厕所,一个直奔洗手台往脸上泼水。
保洁宋阿姨本来只是进来换个拖把,听她俩这么一来一回,还以为她们很熟。有人在上厕所她也不太好进去,不如让学生们自己去换。于是她在走廊里扯着嗓子喊:“戴眼镜的闺女儿帮我拿个拖把!”
预备铃和正式上课之间只有两分钟,理论来说预备铃结束后就要回教室坐着了。两个人争分夺秒,一个上厕所一个接水往脸上泼,但保洁宋阿姨对学生间的小默契不怎么了解,她在走廊里扯着嗓子喊:“戴眼镜的闺女儿帮我拿个拖把!”
刘征兰也喊:“阿姨我要上课!”
“就在厕所最里面,帮阿姨一下。”
……行吧,顺手的事。刘征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将眼镜戴回去。没擦干净的水迷住她的眼睛,让她几乎看不见眼前的路,幸好厕所的路她闭着眼睛都能摸清。
学校在行政楼安装了带门的独立厕所,教学楼里却只有这种贴了白瓷砖的矮墙蹲坑,从门口能直接看到矮墙,要是想站起来提裤子,很有可能和外面的人四目相对,大家从厕所门口路过都怪不自在的。
她放空视线直视前方,想赶紧把拖把拿给保洁阿姨。
一抹奇怪的色彩从她余光里闪过。
咦?
她转过头,望向右手边第二个蹲坑。
“啪嗒”,拖把杆从她手里滑落。
肌肉绷紧,手掌捏拳,骨头发出清脆的爆裂声!
——不行,别再挥拳了。
“刘……刘征兰……”
——上一次,就是因为打架被重点高中退回来的。
“刘征兰?我不是……放过我……”
在临江重点高中的那半年,刘征兰生活得很痛苦。
当同学们拉着她讨论快闪店、漫展、志愿活动时,她往往会说:“我们那里没有那些东西。”
班会的常识性竞赛上,她让小组以一分之差输掉了比赛,错失老师请的可乐,因为她不知道奥迪和大众的车标。
没有人特意排挤她,她只是和同学聊不到一起。按照仗义每从屠狗辈原理,女人通常是一群人里最仗义的。就算和她并不亲密,也会带着她一起聊天。男同学一开始还会说她乡巴佬,几次月考后,这种说法也销声匿迹了。
但是她能感觉到。
那种格格不入的氛围。
除她以外,这一届还有十几个能源城市的学生。他们来自不同的普通班,食堂吃饭的时候总是聚在一张桌子上,像一群尾巴缠在一块儿的老鼠。火箭班的刘征兰路过他们的桌子,总会和他们点点头。这一群人也回以沉默的致意。
高一的元旦,每个班出一个节目。刘征兰在自己班上没有话语权,“拼桌团”的女生倒是找来她帮忙排话剧,她写剧本,那几个女生做道具,万事俱备,只差排练。
等到十二月的月考结束,排练通知也没有来。元旦的节目单发下来,那个班的演职人员里没有她,甚至连拼桌团的人都没有。
她在走廊上拉住拼桌团的女生问了几句,女生垂下眼睛摆弄自己的手指,笑容有点尴尬:“那个……我说了,你别生气哦。”
“你说。”
“话剧交给我们班长排了。”
“为什么不跟我说?”
女生指了指拼桌团里一个瘦高的男生:“钱逊说我们班的人都有权排。”
“他没写你们的名字,你们怎么不问他?”
女生没有说话,犹疑的笑容透露出一切。
刘征兰握紧拳头。
难道正是因为善良内敛的好人太多了,世界才会变得这么坏?善良内敛,难不成是软弱的替换词?如果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是有仇报仇的类型,这个世界反而不会变成这破样子!
她一脚踏进班里,拨开一群头靠头说小话的男同学,径直走到钱逊眼前:“我的剧本,怎么给别人排了?”
钱逊没想到她会直接追进班里,他嗫嚅难言,眼珠乱转。旁边满下巴胡子的男生笑嘻嘻看着他。两个人的视线一对上,他忽然像充满的气球般膨胀起来:“这是我们班长——沪爷!”他向胡子下巴做了个“登场”的手势,“他妈妈是话剧演员,你都没看过话剧!”
“我看过。”
钱逊不耐烦地挥挥手:“你也是沪爷行了吧?”
“我问你,为什么排练不叫我,为什么不给那些女生署名。”
钱逊转过身子,用侧面对着她。周围的同学已经开始聚集,班长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场闹剧,他丢不起这个人:“这可赖不到我头上!她们自愿放弃的哈!”
“为什么。”
钱逊惊愕抬头:“你真不懂假不懂?”
“真不懂。”
他响亮地咋舌,让刘征兰俯身,悄声跟她说:“卖人情啊!整个节目都是外地人,一看就知道是我们抱团。要是她们主动放弃,给其他人让署名,至少还能算得上为班级作贡献,被她们让了署名的人也会跟她们玩。”
“那我的署名呢?”
“让给班长了,他妈妈看了剧本老高兴了,给他发了五千买手机。卖沪爷人情不丢人,你让他分你一半……”
他说不出话了。
刘征兰的拳头落在他脸上。
刘征兰左拳打中他的鼻梁,右拳落他的胸口上。围观学生还没反应过来时,她一把将他从椅子上面掀下去。钱逊还想站起来,她一记窝心脚将他踹回去,双腿铁钳般铰住他腰腹,每一记拳头都带着劲风向他脸上招呼。
钱逊双手抱头,满脸鼻血。一开始还有余力痛骂,后面只剩呜呜哀叫。
刘征兰把钱逊卡在窗户和自己中间,其他人想扶他也扶不到,只能从身后拽住刘征兰的胳膊。
刘征兰拖着整条胳膊上镣铐般的手,
她的拳头落下去。
——我,为什么向这个人挥拳?
这一拳真的是因为纯粹的愤怒,没有一丝一毫的权衡利弊吗?
他来自县城,班长是临江本地人,我班上嘲笑过我的男生也是临江本地人。我选择向他挥拳时,真的没有计算吗?这真的不是一种软弱吗?
——曾经考到临江的学生们,你们都经历过这种事吗?你们挥拳了吗?你们改变了什么吗?
一拳。
——难道,我身后的这些人,我之后的来者,必须用暴力面对这种隐形的规则吗?
一拳。
——这规则,就像拽住我胳膊的这些手,这些人没有恶意,只是想阻止一场暴力事件。可是当这些手落下,它们自有其作用。
再一拳。
——就算我将这个人锤成肉泥,这个世界也不会有改变。软弱的人自会投诚,犹豫的人自会被说服。即使我劝说,她们也会在环境的压力下,回到这个班级。即使我鼓励,她们也会屈服于恐惧,出走后再回去。
最后一拳。
——勇敢就像聪明、跑得快、跳得高一样,是一种特质。如果我不能苛求每个人勇敢,至少我要想一个办法,让每一个不够勇敢的人,都能生活下去。
她被这个班的同学从钱逊身上拽下来,眼睛死死盯着地上的躯体。
——制度性的问题,必须找到制度性的解法。
她握紧拳头。
——我要让这个世界,不需要再挥拳。
她的指骨落在那个人脸上。
“咔啦”。
公西华脸色苍白地站到她身边,看着厕所隔间里那个瘫倒在楼梯上的人。
那是一个男人。
很喜欢这一章,可能有点意识流,但还是很喜欢。从高二上就开始说的“刘征兰打架斗殴被退回来”终于有画面了!
仗义每从屠狗辈那里可能有点太地狱了,我道歉,私密马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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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挥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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