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尉寺,齐怀赟坐在首座上摆弄衣袖,一旁的茶水已经凉透了,齐怀赟一动未动。
他今天喝了太多茶了,这得怪李攸,齐怀赟想。
齐怀赟老神在在,下面的廷尉却一脑门官司。
宁晟,字明玿,任廷尉不过三年。他出身不高,亏得有个好先生,将他引入官场,后遇到贵人,登至廷尉。
做廷尉容易,坐稳了难,一不小心就躺板,就好比上一任廷尉,坟头草如今也有半人高了。
皇子被抓那是天大的事情,按理说齐怀赟即便于案件有嫌疑,却也应该先过府问询,无需将人带回,更不论在大街上众目睽睽之下。
宁晟也不想,他也是逼不得已。
宁晟惯来是个胆小的,将人带回廷尉寺已用了天大的力气,如今力气用尽,便只一味地上茶上糕,愣是一句正经话没说。
眼看着炉子上的水再次滚了起来,还是齐怀赟先行开口。
“宁大人不必为难,廷尉寺该如何行事便是如何,本王相信宁大人会还本王一个清白。”齐怀赟笑眯眯地看着宁晟,看得宁晟头皮发麻。
看来瑄王早就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抓。
清白?这是清白不清白的事吗?
冷汗顺着宁晟的额头滑了下来,他低着头战战兢兢。
“王爷恕罪,这…下官也是无奈之举…这昨夜…昨夜您在春风楼,这巷子里实在难说…毕竟这是实打实死了人,还是崔詹事独子,若是平民百姓…”宁晟说得支支吾吾,连齐怀赟身侧的向席都听不下去。
“平民百姓如何,崔家独子又如何,别什么脏水都往殿下身上泼,何等小人,竟敢诬陷当朝王爷!”向席说着摸向腰间佩剑,被齐怀赟拦了下来。
“不得无礼,宁大人也是按规矩办事。”
向席自是不敢忤逆齐怀赟,但是看向宁晟的眼神却凶神恶煞,大有宁晟只要说错一句话,那把刀就会楔进他的喉咙。
“没没没,王爷别误会。”宁晟连连后退摆手解释,“这,崔大人一早就在廷尉寺哭,哭了一上午本是已经先劝回去了,却不知这崔大人刚走到门口,一人便来投案,说见着……”
宁晟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齐怀赟,后半句声音小如蚊子般,蹑声道,“说见着瑄王殿曾出现在春风楼后的小巷中,这崔大人一听直接晕死过去,下官这才不得已……”
这是宁晟早就想好的说辞,在心里念了不下百遍,可如在齐怀赟的注视下越说越心虚,到最后话都说不利索。
“人命关天,应该的。”齐怀赟脸上笑容和煦,可漆黑眸子看过来时,再怎么和煦也人心底生寒。
宁晟心里叫苦不迭,还在想怎么应付差事,却在这时听见身后一阵骚动。
有人匆忙跑来凑到宁晟耳边小声说着话,话还没说完,身后已有人朗声叫道:“请瑄王殿下安……宁大人近来可好?”
齐怀赟看向来人微笑点头,宁晟脸色则有些难看。
来的是宗正少卿,宋言。
*
李攸从丰鹤楼出来先将李觅送回了侯府,李觅虽不情愿,却也知道自己长时间不在侯府会给李攸添麻烦,便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李攸则自己去了春风楼旁的小巷。
小巷如今有官兵把守,闲杂人等靠近不得,远远能看见巷子里的雪被踩得一塌糊涂,脏污的雪地里尚留有未清理干净的血迹。
眼见巡逻兵过来,李攸闪身到墙壁的另一头。
许是天气太冷,这些人又不得不在死人的地方待着,颇有些怨气,牢骚着——
“要我说,就是这些公子哥仗势欺人惯了,得罪了人,这才被抹了脖子。上个月许大头不就被崔治狠打了一顿,能不能挺过年都不好说,这崔治也是罪有应得,上天派人来收了他。”
“你可小声些,那崔詹事可是太子近臣,崔治又是独苗,你敢说他?难不成你想跟许大头一样?要我说,也是许大头命不好,娶了个漂亮媳妇儿不知道藏起来,非让崔治瞧见。”
“呸,那东西别说是漂亮女人,就是路过条狗长得好看都得被他掳了去。前些日子他不还因为春风楼新来的小娘子跟侯府的那俩……”
“你可惜点命吧,越说越不像话!崔家也就算了,侯府你也敢说?你当真想去陪许大头不成?况且那小娘子早就不在春风楼了……嘘!”
俩人大概是见着有人来,立刻敛了话音。
很快巷子里只剩下脚步声。
白天巡逻人太多,显然不是来此地的好时机,李攸想了想决定夜间再来。
他方要离开,巷口另一边的墙壁中隐隐传来碎响,很轻,寻常人几乎听不见,但李攸耳力极好。他怕是贼人前来毁灭证据,身形一动,眨眼便换了位置。
巷子紧凑,每条小路仅能容纳二人并肩前行。
李攸蹲在屋檐后的一处墙头上,低头就见凌琸正撅着屁股趴在墙上不知道做什么。
脚下一轻,李攸悄无声息地落到了地上。
凌琸虽未听见声音,可几经生死的警觉让他下意识抽刀就要劈,然而刀刚出鞘就被李攸抵了回去。
看清来人身份,凌琸一惊。
“小……”字刚出口,凌琸想起了上次自家王爷的冷哼,凌琸的舌头打了个结,顿了一下才接着叫人,“将军。”
凌琸起身后,李攸才发现一旁的墙壁上有个小洞,有些矮,在腰际处,不容易被发觉,自然也就不容易看,所以凌琸才维持着那么个难看的姿势。
“你在这看什么?”李攸问。
察觉到李攸视线所落之处,凌琸面露难色:“这……将军在尧都想必待不了多久,这冰天雪地的不如先回家歇歇,晚些……”
“瑄王被廷尉带走了,是因为崔治?”李攸没管凌琸的含糊,直言问道。
看着凌琸一惊又很快掩饰的样子,在他开口前,李攸拉住他:“此地不宜久留,换个地方说。”
又一波巡逻兵走了过来,狭小的巷子竟是有如此多的守卫。
待凌琸反应过来时,他已离开甚远,抬头只能遥望枫溪楼的灯笼了。
凌琸震惊,那巡逻之人明明已经与他们一墙之隔,李攸竟然还能带着他这个健壮的男人悄无声息地遁走,当真是,当真是……
凌琸还没想好当真是什么,就听李攸问话:“殿下的事情究竟怎么回事?那日夜里发生了什么?”
凌琸闻言又是一惊。
凌琸虽然和李攸接触不多,却也知道李攸是个不愿意管闲事儿的,之前在丰鹤楼时,向席被指派陪李家小姐吃东西去了,他站在门外守着,虽隔了个门,凌琸隐隐听见一点李攸和殿下之间的对话,李攸一口咬定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就足以说明他不想掺和。
可如今又追着来问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信武侯想拉拢殿下,还是打算借机除掉殿下?
瑄王母妃家族虽没落,却依旧有残余势力在朝,毕竟曾是世家大族,怕瑄王站队太子,被信武侯所忌惮也未尝可知。
思及此,凌琸戒备地看向李攸,忽然想到什么,眼神怪异地问:“不会是小将军您去告廷尉,说王爷昨夜去过春风楼的小巷吧?”
此话一出,凌琸顿觉不妥,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凌琸立刻跪地道,“属下失言,望将军赎罪。”
对于旁人的猜忌,李攸早就习以为常,而如今听见瑄王身边的人这么说,李攸心里突然有点异样的感觉,说不出来因为什么,但是李攸还是解释了一句:“不是我。”
凌琸依旧低着头一言不发,李攸叹了口气:“我昨夜只在侯府,若你不信可去随意查探。春风楼向来宾客众多,人来人往间被有心人瞧见也说不准。可若真是普通人碰巧撞见,要么害怕得闭口不敢言,要么昨夜就该发作,如何等到今日午时才将殿下带走?众目睽睽之下带走皇子,廷尉几个胆子敢这么做?你与其在这怀疑我,不如去探探崔治究竟因何而死。”
凌琸刚说完就后悔了,可凭这几句话就将李攸嫌疑洗净也是没那么简单。
见凌琸未置一词,李攸就知道凌琸的想法,没在继续费口舌,只是问道:“如今殿下在何处?廷尉寺?”
凌琸:“宗正寺。”
这事儿很快满朝野都会知道,没必要隐瞒。
李攸闻言一愣:“怎的去了宗正寺?”
宗正寺历来管皇家事务,除宗庙属籍外,还会收押犯了事的皇族。
如今崔治之事,事情尚未明了,便是可能涉及瑄王,也应该廷尉先行查清楚,怎的就去了宗正寺?
凌琸也不清楚情况,齐怀赟去了宗正寺,向席和他一并被赶了出来,凌琸思来想去都不放心,所以想到事发地再看看,没想到被李攸抓个正着。
见凌琸一问三不知,李攸转身打算离开,凌琸却在这时叫住了他。
“将军,属下知道将军一直困扰我家王爷的纠缠,对王爷的邀贴避之不及。”
一句指责似的话砸在头上,李攸下意识想解释,却又觉得他说的也没错。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李攸一直逼着齐怀赟是事实。
见李攸不说话,凌琸继续道:“但是我家王爷是真心实意欣赏将军,也知将军处境困难,不愿与您添麻烦。而如今王爷身陷囹圄,恐被奸人所害,属下们虽有心相救却力不从心。先前是属下失了心智,才口出妄言,还望将军大人大量救救我家王爷,待日后事了,凌琸定负荆请罪,任凭将军处置。”
凌琸给李攸重重地磕了个响头,李攸赶忙上前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承诺之事于他而言太重,此生至今二十多年,李攸只做过一次承诺,为这一承诺,他背起了大俞江山国土之责。
而如今看着凌琸那双爬满红血丝的双眼,再想起今日上午齐怀赟吃饭时的样子,他突然意识到齐怀赟今天的着装有些奇怪。
齐怀赟并非怕冷之人,怎么的穿了如此厚重的大氅,又收拾的如此郑重,怕是一早便得了消息,知道自己将要造难,不愿失信于李攸,不愿在李攸面前失了颜面,也不愿在小人跟前失了风骨。如此紧要关头,他竟还会关心李攸的一顿饭吃没吃饱,介绍尧都近来趣事,甚至临分别前,还让向席拦住了李攸不至于暴露二人关系。
所以那顿饭,是重逢,也或许…是告别。
当今圣上心思深沉,身体愈发衰败后,对周遭之人也愈发猜忌。
有五皇子之事在前,依着齐怀赟如今的处境,若真被人构陷,恐凶多吉少。
李攸的心忽而沉至谷底,向来慎重不予承诺的人,拉住凌琸的胳膊,将人扶起时郑重说道:“我愿相助,还王爷清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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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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