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世界,已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彻底统治。
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厨房窗玻璃上,噼啪作响,仿佛无数急躁的手指在不停地叩击,催促着晚归的人。水痕纵横交错地蜿蜒而下,将窗外路灯的光晕拉扯成模糊而颤抖的光带,在积水荡漾的路面上破碎又重组,像一幅不断被抹去又重画的、凌乱而焦虑的抽象画。
温潆素蜷在客厅靠近窗户的旧沙发里,一本摊开的《绿山墙的安妮》搁在膝头,但她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小脸不时转向墙上的挂钟——那只胖乎乎的企鹅钟摆,正一左一右,不紧不慢地摇晃着,指针却固执地指向了七点过十分。早已过了平常吃晚饭的时间。
厨房里飘来温暖而令人安心的香气,是妈妈拿手的红烧带鱼混合着米饭刚刚蒸熟的清甜味道。李秋萍系着那条印有小向日葵的围裙,正把最后一道清炒时蔬端上餐桌,蒸汽氤氲中,她抬头看了看窗外愈发滂沱的雨势,眉头微微蹙起。
“潆素,别在那儿趴着看了,小心玻璃窗渗水着凉。都过七点了,爸爸该回来了,给他打个电话问问到哪儿了?”妈妈的声音带着一贯的温柔,但仔细听,能品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潆素听话地滑下沙发,趿拉着拖鞋跑到电话机旁,踮起脚,熟练地按下那串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听筒里传来冗长的忙音,一遍,两遍…始终无人接听。
“没人接。”潆素放下电话,声音里掺进了自己的那份担心,“雨这么大…爸爸会不会被堵在路上?”
“可能路上吵,没听见吧。”李秋萍走过来,用还带着油烟味的温暖手掌摸了摸女儿的头,像是在安慰她,也像是在安慰自己,“再等等,我们先…”
话音未落,门铃突然急促地响了起来,穿透了哗哗的雨声。
潆素眼睛一亮,立刻跑去开门:“爸爸回来了!”
门一打开,一股冰冷潮湿的风裹挟着雨水的腥气猛地灌入温暖的客厅,让她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门口站着的确实是温诚,但样子却让潆素愣住了。
爸爸浑身湿透,头发紧贴在前额,水珠不断从发梢、下巴和外套下摆滴落,在他脚下迅速汇成一小滩水洼。他看起来有些狼狈,甚至可以说是疲惫,但脸上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与这糟糕天气格格不入的明亮而柔软的笑意,眼神里有一种…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了怜惜与决心的光。
更让潆素惊讶的是——爸爸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他宽大的旧风衣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小的身影。
“快进来!快进来!怎么淋成这样?”李秋萍拿着厚厚的干毛巾匆匆赶来,看到丈夫这副模样和怀里不明所以的“包裹”,脸上写满了惊讶和疑惑,“这是…?”
温诚小心地迈进门,避免把更多的雨水带进屋,然后才蹲下身,轻轻地把那团裹着湿衣服的小人儿放到地上。他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放置一件稀世珍宝。湿漉漉的风衣掀开一角,露出里面的“内容”。
那是一个看起来只有三岁左右的小女孩。非常瘦小,裹在对于她来说过于宽大的湿衣服里,更显得可怜巴巴。湿漉漉的深棕色头发软塌塌地贴在小脸上,皮肤苍白,缺乏血色。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双眼睛,大得出奇,几乎占满了小半张脸,此刻这双大眼睛里盛满了惊惶、不安和深深的迷茫,像一只在暴风雨中迷失方向、被惊雷吓坏了的小鹿,湿漉漉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她的小手死死地抓着温诚的一根手指,指节都用力到发白,仿佛那是汹涌洪流中唯一的浮木。
“这是桑莫笙。”温诚的声音放得极轻极柔,仿佛怕稍大一点声息就会惊飞眼前这只受惊的小鸟。他一边用毛巾仔细擦拭着小女孩冰凉的脸颊、脖颈和小手,一边对潆素说,语气里带着一种郑重的托付,“潆素,以后她就是你的妹妹了。”
“妹妹?”潆素慢慢凑近,蹲下身,好奇又带着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这个突然出现在家里的、湿漉漉的新成员。小女孩的目光怯怯地和她对上了一瞬,那双大眼睛里飞快地闪过一丝微弱的好奇,但随即又被更浓的恐惧淹没,她飞快地垂下眼帘,长长的、被雨水打湿的睫毛像受伤的蝴蝶翅膀般微微颤抖着,在下眼睑投下脆弱的阴影。“你好呀,我是潆素。”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友好。
不知怎地,也许是潆素眼中纯然的好奇没有攻击性,也许是孩童之间某种特殊的感应,莫笙紧抓着温诚的小手指,微微松开了些许。她抬起湿漉漉的眼睛,小心翼翼地、飞快地又看了潆素一眼,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稍长的一秒,然后再次挪开。那眼神里,有害怕,也有一丝极其微弱的、探寻般的波动。
李秋萍已经迅速倒了一杯温水,并热好了姜汤。温诚把莫笙抱到餐桌前那张崭新的、对于她来说还有点高的蓝色儿童椅上坐好。潆素也爬上自己的椅子,隔着餐桌,好奇地观察着对面这个沉默的小不点。
“来,笙笙,喝点热姜汤暖暖身子,小心烫。”李秋萍用最小的勺子舀了一点,轻轻吹着,送到莫笙嘴边。莫笙犹豫了一下,小嘴张开了一点点,非常慢地抿了一口,然后立刻被那微微辛辣的味道刺激得皱起了小鼻子,但没有哭闹,也没有推开。
潆素注意到,莫笙吃东西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也不抬头看人,只是盯着自己面前印着小鸭子的碗,仿佛那才是唯一安全的存在。她吃得非常慢,每一口都细嚼慢咽,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令人心疼的谨慎和沉默。
窗外,又一道惨白的闪电猛地撕裂了沉沉的夜幕,几乎在同时,“咔嚓——轰隆隆!!!”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仿佛就在屋顶炸开,连窗户玻璃都跟着嗡嗡震动!
“啊!”潆素自己先吓得惊叫一声,下意识地紧紧捂住了耳朵,心脏咚咚咚地狂跳起来,呼吸也跟着变得急促而不规则——她的哮喘最怕这种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和剧烈的情绪波动。
而旁边的莫笙,反应更加剧烈,几乎到了骇人的程度!
小女孩像是被无形的、巨大的力量狠狠击中,猛地从那张对她来说过高的椅子上弹了起来!整个人像失去所有支撑般蜷缩着滚落到桌子底下!她用双手死死地、几乎是绝望地捂住耳朵,小小的身体筛糠般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破碎的呜咽和含混不清的、充满极度恐惧的尖叫:“炸了!疼……耳朵……炸了……不要!不要啊!”
那声音里的惊恐和痛苦,完全不似一个三岁孩子该有的。
潆素吓得忘了自己的不舒服,也立刻钻到桌子底下。“莫笙?莫笙!别怕别怕!只是打雷!很快就过去了!”她急得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才好,只能学着妈妈平时安抚自己的样子,笨拙地、轻轻地拍着莫笙紧紧蜷缩、剧烈颤抖的背脊。
桌下狭小昏暗的空间里,充满了莫笙无法抑制的惊恐和呜咽。潆素自己急促的心跳声和因为惊吓而变得有些喘的呼吸声也在此刻被放大,格外清晰。
就在这时,蜷缩成一团、深陷恐惧漩涡的莫笙,像是被某种极其细微的、却异常熟悉的声音频率吸引,竟然颤抖着、慢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寻着那声音的方向——那是潆素因惊吓和哮喘前期症状而发出的、带着轻微喘鸣音的呼吸声。莫笙含泪的大眼睛里,惊惧未消,却奇异地掺入了一缕迷茫的、本能的探寻。她的小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发抖,但死死捂着耳朵的手,却松开了一点缝隙。她努力侧过沾满泪水的小脸,凑得离潆素的胸口近了一点,像是在努力倾听、确认着什么,那急促的、带着独特微弱哨音的喘息声。
然后,在潆素诧异而担忧的目光下,莫笙紧绷得像拉满弓弦的身体,竟然不可思议地、一点点地放松了下来。她那充满惊恐的、破碎的抽噎声,渐渐被一种细微的、近乎贪婪的吸气声所取代。她甚至伸出冰凉的小手,摸索着抓住了潆素胸前的衣襟,然后像一只在惊涛骇浪中终于找到救命浮木的小船,把自己小小的、冰冷的额头,轻轻地、紧紧地抵在了潆素胸口规律起伏的位置。她的眼睛闭上了,长长的湿睫毛还在颤抖,但呼吸却变得稍微深长了一些,只是抓着潆素衣服的小手,仍然用尽全力,指节泛白。
桌子旁边,温诚和李秋萍蹲在桌边,默默地看着桌下依偎在一起的两个小身影。没有立刻去打扰。只有潆素那独特的、带着轻微喘音的呼吸声,在窗外渐弱的雷雨声中,仿佛一个奇特而有效的安全港,安抚着那颗受惊至极的小小心灵。
雨点继续敲打着窗户,但声势已渐渐减弱。餐桌上饭菜的热气在温暖的灯光下袅袅上升,红烧带鱼的浓郁香气混合着姜汤的辛辣,弥漫在空气中。这个混乱的雨夜,一种新的、以奇特方式建立的联结悄然诞生。而潆素胸口那规律起伏所带来的、独特的呼吸声,成了惊涛骇浪中,莫笙唯一能感知、能抓住的安全锚点。
饭后,李秋萍照顾着昏昏欲睡、却仍不时惊悸一下的莫笙去洗漱。潆素帮着爸爸收拾碗筷,终于忍不住小声问:“爸爸,莫笙妹妹…她为什么那么怕打雷?”
温诚擦桌子的手顿了顿,叹了口气,声音低沉下来:“莫笙…她以前住的福利院,去年夏天附近一个老旧的变压器被雷击中了,引发了火灾和爆炸。她当时就在附近…虽然没被直接伤到,但巨响和冲击波…对她的听力造成了损伤,也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阴影。”他的语气里带着深深的怜惜,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的内疚。
“听力损伤?”潆素惊讶地睁大眼睛。
“嗯。”温诚点点头,眉头微锁,“医生说是高频听力损失比较严重,但幸运的是,她对某些特定的低频段声音还有残存的听力,可以借助助听器,加上长期的康复训练,还是有机会改善和沟通的。”他顿了顿,看着女儿,语气更加郑重,“福利院的条件有限,很难给她特别好的照顾和康复环境。所以…爸爸和妈妈商量后,决定申请领养她。以后,她就是我们家的一员了,潆素,你就是姐姐了,要多帮助她,保护她,知道吗?”
潆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里对那个沉默寡言、异常脆弱的新妹妹,涌起了强烈的保护欲。“嗯!我会的,爸爸!”
夜里,潆素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久久无法入睡。新来的妹妹就睡在隔壁客房,爸爸妈妈似乎还在低声商量着什么。她悄悄爬起来,光着脚丫走到客房门口,门虚掩着一条缝。
里面传来爸爸妈妈压得极低的说话声。
“…手续都办妥了?福利院那边没再有什么问题吧?”是妈妈的声音。
“嗯,都办完了。院长人很好,也很替莫笙高兴。”温诚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但很肯定,“只是…”
“只是什么?”李秋萍的声音里多了一丝警觉。
温诚沉默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潆素几乎要屏住呼吸才能听清:“…没什么。就是今天去办手续的时候,听到福利院的工作人员闲聊,说起上次变压器事故后的调查…好像提到那片区设备的定期检修维护…唉,可能是我多心了,总觉得有些地方…唉,不说了,都过去了。”
李秋萍叹了口气:“别胡思乱想了,那种意外谁也不想发生。现在最重要的是照顾好莫笙,还有潆素。快点休息吧,明天还得早点起来给莫笙准备东西。”
“我知道。”温诚的声音柔和下来,“睡吧。”
潆素悄悄退回自己的房间,心里有点困惑,爸爸最后没说完的话是什么呢?但她毕竟还是个孩子,很快就被睡意席卷。
而此刻,楼下街道对面,一辆黑色的轿车无声地停在雨幕中,车窗贴着深色的膜。车内,一个身影放下手中的夜视望远镜,拿起手机,低声汇报:“…目标已返回。携带一名幼龄女童进入住所…确认了…是的,看来手续已经完成…明白,继续观察…”
雨不知何时彻底停了,惨白的月光偶尔从破碎的云隙中洒下,照亮那辆沉默的黑色轿车,旋即又被乌云吞没。温家小楼的灯光相继熄灭,陷入沉睡,对窗外无声的注视毫无察觉。这个雨夜,带来的不仅仅是一个新的家庭成员,似乎也悄然带来了一些无法预料的、隐藏在暗影中的波澜。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