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家小院的银杏树叶，仿佛在一夜之间被秋意染透，泛出点点灿烂的金黄，在澄澈的蓝天下摇曳生姿。天气渐渐转凉，空气变得干爽而清新。周六的早晨，李秋萍特意调休，按照预约的时间，带着莫笙进行了一次常规的听力复查。她今天穿着利落的衬衫和长裤，显得干练而周到。
医院的走廊永远是明亮而冰冷的。大片大片的白色墙壁反射着顶灯过于刺眼的光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却又无孔不入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某种药物的苦涩感，形成一种独属于医院的、令人不自觉屏息凝神的气氛。穿着各色病号服或神色匆匆或面容憔悴的人们穿梭其间，更添几分压抑。
莫笙显得有些紧张，小小的手紧紧抓着妈妈的手指，指甲几乎要掐进李秋萍的皮肤里。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带着迟疑，大眼睛不安地四下张望，对这里的一切都流露出本能的抗拒。那刺眼的白色、陌生的仪器、还有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似乎都勾起了她某些不愉快的记忆碎片。
潆素也被带来了，安静地坐在走廊冰凉的塑料长椅上等待。她晃着脚丫，好奇又带着点怯意地看着来来往往的医生护士和其他的小朋友。一个看起来比她小一点的男孩，穿着宽大的蓝白条纹病号服，安静地坐在轮椅上被妈妈推着经过，手里捧着一本色彩鲜艳的图画书。潆素冲他友好地笑了笑，男孩愣了一下，也腼腆地回了一个小小的笑容。
诊室里，各种精密而冰冷的仪器被王医生熟练地操作着，发出不同音调、不同节奏的“哔哔”声和纯音信号。莫笙出乎意料地很乖，按照医生的指示，乖乖戴好专用的耳机，安安静静地坐在检查椅上，小小的身体绷得笔直。只是她的眼睛时不时地、不受控制地瞥向诊室门口的方向，像是在寻找着什么慰藉，目光里充满了依赖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每当她的目光掠过门口，看到姐姐潆素同样关切地望向里面的身影时，那紧绷的脊背似乎才会微微放松一丝。
检查过程细致而漫长。王医生时而记录，时而调整着仪器参数，表情专注而平和。
检查完毕，王医生一边看着手中刚刚打印出来的、布满曲线和数据的报告单，一边对李秋萍温和地解释，语气尽量通俗易懂：“孩子的骨导和气导听力阈值基本稳定，和上次检查相比没有显著变化。最显著的听力损失确实集中在高频区，这对她理解语言中的某些辅音、分辨细微声调变化会造成困难。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在低频段，尤其是接近250Hz到500Hz这个范围内，她依然保留了一些残存的听力，虽然阈值较高，但并非完全听不见。这就像一个收音机，虽然很多频道收不清楚，但总有一两个频道还能勉强接收到信号。”
他顿了顿，目光温和地看向窗外正努力想透过门缝看清里面情况的潆素，笑着补充道：“上次听你提起，她对家里姐姐的呼吸声特别有好感，甚至能起到安抚作用？从听力学角度来解释，这是非常有可能的。平静状态下的呼吸声，其能量主要集中在中低频段，特别是那个她还能勉强捕捉到的频率范围边缘。这个声音稳定、规律、且伴随着她最信任的人的存在，对她来说，就像一个天然的、带有情感温度的‘听觉锚点’或‘参照音’。这不仅能帮助她在嘈杂中建立有限的听觉注意力，更能从心理和情绪上给予她巨大的安全感和安抚。你们在家可以继续让她多‘听’，这种自然的、充满关爱的声音环境，比任何冰冷的训练仪器都更有效。”
回家的路上，因为医生的肯定和相对乐观的解释，李秋萍的心情轻松了不少，甚至破例给两个孩子买了一小盒水果糖。莫笙似乎对离开医院也感到高兴，步子都比来时轻快了些，虽然依旧沉默，但眼神明亮了许多。
潆素则骄傲地拉着莫笙的手，像宣布什么重大科学发现：“听到没？医生伯伯说我出气好听！是对你特别好的声音！妹妹你要多听哦！”她故意凑近莫笙的脸，呼呼地、夸张地吹了几口气，气流拂过莫笙额前的碎发。
莫笙缩着脖子躲了躲，嘴角却忍不住翘了起来，露出一个浅浅的、真实的笑容，甚至伸出小手，轻轻碰了碰姐姐的脸颊。
傍晚，潆素在房间里照着田字格本写拼音作业，神情专注，小眉头微微蹙起。莫笙就坐在她旁边的柔软地毯上，安静地玩着那套彩色的积木，她搭得很慢，很小心，偶尔抬头看看姐姐认真的侧脸，眼神里带着懵懂的崇拜和全然的依赖。温诚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着晚间新闻，一边在膝盖上的皮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
电视里正滚动播放着简短的财经快讯：“…据悉，我市高新技术企业维钧科技近日与XX药业集团达成深度战略合作，共同研发新一代智能化药品冷链监控系统，旨在提升药品流通安全性与可靠性，助力健康中国战略…”
李秋萍刚结束一个电话会议，从书房出来，端着泡好的茶走到客厅，正好听到这条新闻，也瞥见了温诚笔记本上那些她虽然不完全懂但能看出是复杂线路图和标注着“功耗测试异常”、“数据稳定性存疑”字样的表格。那些冰冷的术语和丈夫紧锁的眉头，让她心里微微一沉。作为在药监局工作了十几年的人，她对“药品冷链”、“安全性与可靠性”这些词汇有着职业性的敏感。
“又是维钧？”李秋萍将一杯热茶递给丈夫，声音放得轻柔，但带着专业的审慎，“他们这次合作的系统，是涉及药品全程温控的？你这阵子老加班到深夜，就是在忙这个新系统的对接和验证？”她的目光扫过电视屏幕，眉头也不自觉地微微蹙起。维钧科技近年来扩张迅猛，但在业内，关于其技术是否如其宣传那般可靠、其商业手段是否足够规范的私下讨论，她也偶有耳闻。
温诚啪地一声合上笔记本，动作有些快，显得有点突兀，仿佛不想让她过多窥见其中的烦恼。“嗯。”他含糊地应了一声，拿起遥控器随手换了个台，屏幕上瞬间变成了轻松的纪录片，“合作是集团层面推动的，力度很大。”他拿起茶杯吹了吹气，语气尽量显得平常，“新设备试用期，又是涉及药品安全的敏感领域，总得有人盯紧点，出了任何小问题都是大责任，谁也担待不起。”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笔记本合拢的烫金logo上，似乎在斟酌用词，声音不自觉地低沉了些，“…再说…”
“再说什么？”李秋萍追问，心也跟着提了起来。她的职业经验让她更能敏锐地捕捉到丈夫话语里的潜台词和忧虑。
温诚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疲惫感难以掩饰：“也没什么。就是工作嘛，总有些需要格外操心的地方。尤其现在全面采用第三方公司提供的核心设备和集成系统，很多底层协议和算法对我们来说是黑箱，只能被动接受其输出结果，验证起来很麻烦。维钧这套新系统…集成度太高，宣称的智能调控有时会产生一些无法追溯源头的、微小的温度波动记录。老王的车间上周就有一批对温度极其敏感的活性生物制剂，设备日志显示‘全程合规’，但最终活性检测结果就是略低于预期下限…损失虽然不大，但原因至今没彻底查清，维钧那边的技术支持也只是反复强调他们的设备日志‘绝对准确’…”他像是在抱怨工作琐事，但语气里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技术层面的挫败感和隐忧，“有时候感觉，我们不是在和一套设备打交道，而是在和一个…一个无法穿透的体系打交道。”
李秋萍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她听明白了丈夫话里未尽的压力。“药品冷链，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这种事不能含糊。”她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带着职业性的谨慎，“跟这些新兴的技术公司合作，尤其是涉及医疗安全领域，更要多留个心眼。他们的技术可能很新，但规范性和可靠性需要经过最严格的检验。如果需要从政策或标准层面了解什么信息，或许我可以…”她试图提供帮助。
“不用！”温诚立刻打断她，语气有些急促，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放缓了声音，“暂时不用。目前还在技术验证阶段，都是内部流程问题。你别担心，我能处理好。”他不想把妻子也卷入这摊浑水，尤其她的工作性质特殊，更需要避嫌。
李秋萍看着丈夫疲惫而固执的脸，知道他的顾虑，也不再坚持，只是心中的担忧更甚。她知道温诚对工作极其负责，甚至有些苛求完美，他的担忧绝非空穴来风。而来自药监系统的职业敏感让她比普通人更能理解丈夫面临的潜在风险——那不仅仅是技术问题，更可能牵扯到复杂的商业利益和责任归属。她轻轻拍了拍丈夫的手背：“总之，一切小心。数据和记录一定要保存好。”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转向开着灯的房间门。潆素正从门缝里探出头来，小脸上带着困惑：“妈妈，‘明天’的‘明’字右边是‘月’吗？我好像写错了…”
李秋萍立刻起身，脸上瞬间换上温柔的笑意，将工作中的担忧暂时压下：“来了来了，妈妈看看。”
温诚独自坐在沙发上，客厅只开了一盏光线柔和的壁灯，在他周围投下大片的阴影。他重新打开笔记本，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标注、问号和画着圈的关键数据，手指无意识地、烦躁地敲着膝盖。白天会议上，维钧那位年轻气盛、语速飞快的技术代表那不容置疑的语气和面对关键质疑时闪烁其词、避重就轻，动辄以“商业机密”、“算法优化”为借口搪塞的回应又浮现在眼前。那些话语，此刻在安静的环境里回想起来，格外刺耳，充满了某种傲慢和掩盖的意味。
他拿起手机，屏幕亮起，冷光映在他疲惫的脸上。上面显示着几条未读的工作邮件发件人信息，都是维钧那边的项目接口人，标题大多带着“紧急”、“请尽快确认”等字眼。他盯着屏幕看了几秒，手指悬在屏幕上，似乎想立刻回复邮件再次追问那几个悬而未决的技术疑点，但最终只是烦躁地按灭了屏幕，把手机远远地扔回茶几角落，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东西，会带来无尽的麻烦。
他向后深深靠进沙发柔软的靠背里，闭上眼，长长地、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里饱含着白日里无法与人言的挫败、对技术可靠性的深刻疑虑、对庞大商业机器碾压感的无力，以及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安。疲惫像一层厚重而湿冷的绒布，温柔又不可抗拒地包裹上来，将他吞没。
屋外的小院里，秋虫发出细弱而规律的鸣叫，声音穿透微凉的夜色，更显四周寂静。潆素房间的灯还明亮地亮着，隐约传来姐妹俩低低的笑语声和潆素认真教莫笙念拼音的稚嫩声音——“m-ā，妈！妈妈！”那些温暖的声音像一个个轻盈温暖的小气泡，努力地上浮，漂浮在这片寂静的夜里，试图驱散弥漫在客厅空气中的沉重。
窗内明亮的灯光勾勒出房间里温馨的情景：莫笙正努力地、一笔一画地模仿着潆素写字的样子，在一张旧作业纸的背面歪歪扭扭地画着，潆素在一旁指着她的“作品”咯咯笑着，眼睛弯成了月牙。她们还不知道，也不理解，窗外那片看似平静的夜色里，正悄然酝酿着与她们的家庭息息相关的、无法预料的波澜。而她们的妈妈，此刻心中所想的，也不再仅仅是家庭的温馨，更添了一份质检员对于那几不可见的痕迹的、深切的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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