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的河流看似平稳地向前流淌,温家小院里的那棵老石榴树几度花开花落,粗壮的枝桠无声地丈量着岁月的更迭,树皮上的纹路又深刻了几分,如同岁月悄悄镌刻下的年轮。潆素已经是一名大三的学生,眉眼间褪去了少女的青涩,多了几分沉静与书卷气,言行举止间透出成年人的稳重与隐约的锋芒,那是象牙塔里知识与思辨浸润出的独特气质。莫笙也已是十五岁的少女,出落得亭亭玉立,像一株迎着晨光舒展枝叶的白杨,虽然右耳的听力障碍仍需借助精密的助听器,但在家人无微不至的呵护和她自己异乎寻常的坚韧努力下,她性格开朗了许多,学业优秀,眼神清澈而专注,正处于敏感而充满无限遐想与可能性的青春期,对未来的画卷正徐徐展开。
这个寒假,潆素从省城的大学回家,带着简单的行李和精心为家人挑选的礼物——给父亲的是一支改良式绘图笔,适合他偶尔在图纸上标注的习惯;给母亲的是一条柔软的羊绒披肩;给妹妹的则是最新出版的、她提过想看的精装版科普读物。厨房里飘出熟悉的、令人心安的食物香气,是妈妈李秋萍在灶台前忙碌,锅铲轻快地碰撞着铁锅,准备着她离家前念叨过的、用冰糖细心炒出糖色的糖醋排骨。
“妈,我回来了!”潆素放下略显沉重的背包,里面除了衣物,更多的是她专业相关的书籍和笔记。她深吸一口家中温暖而熟悉的味道,那混合着淡淡油烟、洗涤剂清香和某种属于家的、无法言喻的安宁气息,脸上带着风尘仆仆却又彻底放松的笑意,仿佛卸下了所有外面的铠甲。
李秋萍从厨房探出头,系着那条洗得发白却干净的格子围裙,眼角的鱼尾纹都带着欣慰与宠溺的笑意,手里还拿着锅铲:“回来啦!快洗手,排骨马上收汁,都是你爱吃的精肋排,小火慢炖入味了。你爸刚来电话,说今天实验室那边收尾顺利,能准时下班,还神神秘秘地说要带个惊喜回来。”她的声音总是那么温和,带着一种能抚平一切焦躁的魔力。
正说着,门锁传来钥匙转动的熟悉声响,那声音仿佛带着归家的急切。温诚提着那个用了多年、边角有些磨损的黑色公文包进来。虽然鬓角已有些许白发悄悄爬上,但往常他总是精神矍铄,眼中有光,仿佛总有解决不完的技术难题等着他去攻克。今天他却显得有些不同,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难以化开的、沉重的疲惫,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压弯了脊梁,直到看见站在客厅里、笑意盈盈的大女儿,那沉重的阴霾才被强行驱散一些,努力挤出笑容,从包里拿出一个包装仔细的深蓝色小盒子:“给,潆素。祝贺你拿到今年的校级一等奖学金。爸爸为你骄傲。”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不如往日洪亮。
潆素惊喜地接过,盒子入手微沉。她小心地拆开包装,里面是一款她心仪已久、性能专业的便携式录音笔,金属外壳泛着冷光,对于记录课堂重点和后期进行学术访谈极其有用。“爸!谢谢!这个太实用了吧!我正需要!我们专业课老师语速快,笔记总记不全…”她开心地抱住父亲,脸颊蹭到他微凉的西装面料,敏锐地察觉到父亲回抱的力度比平时要大,拥抱的时间也更长,且他西装外套下的肩膀肌肉异常僵硬,像是承载着巨大的压力,眉间那丝难以化开的沉重并非单纯的劳累,更像是一种深切的忧虑。
莫笙也从自己房间出来,安静地靠在门框上,笑着看他们,手里还拿着一本看到一半的小说。温诚变魔术般又拿出另一个更小巧精致的白色盒子:“笙笙也有份。最新款的数字助听器,芯片算法升级了,听说在教室、食堂那种嘈杂环境下的语音清晰度和主动降噪功能都提升了不少,对你上课听讲应该有帮助。试试看喜不喜欢。”他总是这样,细心关注着每个家人的需要。
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围坐在餐桌旁。温暖的灯光下,瓷盘里的糖醋排骨泛着诱人的酱色光泽。潆素兴致勃勃地讲述着大学的见闻、有趣的教授和未来的考研规划,话语间充满了对知识的渴求与对未来的憧憬;莫笙分享着高中的趣事、选科的烦恼和新交的朋友,语气轻快,眼神明亮;温诚和李秋萍微笑着倾听,不时交换着欣慰又略带感慨的眼神——孩子们真的长大了,羽翼渐丰,即将飞向更广阔的天地。餐桌上的气氛温暖而明亮,欢声笑语仿佛能驱散窗外渐沉的暮色和隐约透窗而来的寒意,构成一个完美而脆弱的保护罩。
饭后,潆素帮着妈妈收拾碗筷,温水冲刷着碗碟上的油渍,发出哗哗的声响。她注意到父亲在客厅接了个电话。他背对着厨房,声音压得很低,但潆素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几个零碎的词:“……必须核对……原始记录……这不符合流程……明天……城北厂区……”挂断电话后,他站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捏着手机,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背影透出一股紧绷的、几乎要断裂的焦虑,与方才餐桌上的温馨平和格格不入。
“爸,怎么了?是工作上的麻烦事?”潆素擦着手走过去,关切地问。她能清晰地感觉到父亲周身笼罩的低气压,像一层冰冷的薄膜将他与周围的温暖隔开。
温诚转过身,勉强笑笑,试图让语气轻松,但那笑容显得十分吃力,如同戴上了一副不合适的面具:“没事,一点技术参数上的小分歧。有个关键数据的原始记录需要我明天再去城北的合作厂区最后核对一下,签个字就完事了。”他转向妻子,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请求的意味,眼神深处有一闪而过的慌乱,“秋萍,明天你陪我一起去趟吧?很快,签完字咱们回来一起去尝尝潆素说的那家新开的云南菜馆,据说那家的地锅鸡很地道,我们也去尝尝鲜。”
李秋萍是药监局资深的技术官员,对流程规范有着职业性的敏锐直觉。她察觉到丈夫语气里的异样,那绝不仅仅是简单的“技术分歧”,他眼底的凝重和那一丝几乎被完美隐藏的…慌乱?像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她心中漾开涟漪。但她没有立刻点破,只是点点头,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带着安抚的力量:“好,我明天上午正好没事,陪你去。流程上的事,严谨点好。快点弄完,孩子们还等着呢。”她伸手,极其自然地替他理了理微微歪斜的领带,这个细微的动作却让温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第二天中午,天气愈发阴沉得可怕。铅灰色的云层厚重低垂,仿佛触手可及,严严实实地压着整个城市,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沉闷和压抑,连光线都变得晦暗不堪。空气凝固了,呼吸间带着湿冷的、令人胸口发闷的滞重感,仿佛每一次吸气都需要耗费更多的力气。温诚和李秋萍穿戴整齐准备出门。温诚的脸色比昨天更加晦暗,眼下的乌青明显,像是彻夜未眠,系领带时手指甚至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领结打得比平时歪斜,他又烦躁地解开重打。整个人处于一种高度紧绷、心神不宁的状态,不停地打开又合上公文包,反复检查着里面那薄薄的几页文件,指尖划过纸张边缘,仿佛那不是几张纸,而是足以压垮他、压垮这个家的千斤重担,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李秋萍一边套上那件深色的呢子大衣,一边对潆素交代,语气努力维持着平时的平稳,但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努力压制着的忧虑还是从她微微蹙起的眉间和比平时稍快的语速中泄露出来:“潆素,在家看好妹妹,我们签完字就回来,很快的。”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冰箱里有食材,你看着给妹妹做点吃的。”
潆素从书桌前抬起头,窗外阴沉的天光映照着她略显担忧的脸庞。她看着父母,父亲的不安几乎要溢出体外,母亲强装的镇定下是同样的紧张。她已经二十一岁了,已经足够敏锐地感知到这不同寻常的、令人窒息的气氛。“爸,妈,路上小心。天气不好,外面雾大,开车一定要慢点。”她站起身,忍不住追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事情…很棘手吗?是不是…很麻烦?”
温诚艰难地扯动嘴角,像是想给她一个安慰的、令她安心的笑,却只形成一个苦涩而扭曲的弧度。他没有回答,而是走过来,伸出双臂,异常用力地、紧紧地抱了抱两个女儿。他的拥抱异乎寻常地紧,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贪恋和…一种近乎诀别的沉重?手臂甚至微微发抖,透露出内心的巨大波澜。潆素感觉到父亲的心跳又快又乱,像受惊的鼓点,怀抱冰凉,隔着毛衣都能感受到那股寒意,仿佛他的体温正被某种恐惧迅速抽离。莫笙也清晰地察觉到了异样,父亲的拥抱让她有些喘不过气,她轻声问,带着困惑:“爸,你很冷吗?手这么凉。”
温诚没有回答,他只是摸摸潆素的脸颊,那指尖冰冷,然后又极其轻柔地、充满怜惜地抚过莫笙戴着助听器的右耳耳廓,动作缓慢而珍重,仿佛在触摸一件极易破碎的珍宝。他的嘴唇动了动,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似乎有千言万语、无尽的叮嘱与担忧堵在胸口,翻腾着,挣扎着,最终却只化为两个沉重如铁、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的字:“……没事。”
李秋萍已经拉开了大门,一股凛冽的、带着湿气的寒风瞬间呼啸着、迫不及待地灌入温暖的客厅,吹得人一个激灵,桌上的纸张哗啦作响。她回头又叮嘱了一句,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我们争取晚饭前就回来……”话音未落,温诚已经先一步猛地踏入了门外的寒冷与阴沉之中,背影显得异常急切而决绝,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仓惶,仿佛要逃离什么,又仿佛要急切地去完成某种使命。李秋萍赶紧跟上,门被沉重地、“咔哒”一声关上了,严丝合缝,将那片温暖的光明与令人不安的寒冷彻底隔绝。
“咔嚓”的锁舌咬合声,清脆而冰冷,像一道清晰而无情的界限,将之前家中所有的温馨、关切、期待和那丝隐约的不安骤然切断,留下满屋骤然降温和一片令人心悸的、仿佛被抽真空般的寂静。那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安,迅速膨胀、发酵,变得沉甸甸的,像一块冰冷的巨石,压在了潆素的心头,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她微微蹙眉,走到窗边,冰凉的玻璃透过指尖传来寒意。她看着父母的身影匆匆消失在小区拐角,寒风卷起枯叶和灰尘,追逐着他们仿佛被无形之力推动的脚步。心里的那点异样感如同阴云般笼罩下来,越来越浓。她摇摇头,试图甩开这莫名的、令人不适的焦虑,强迫自己坐回书桌前,将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文字上,但那些字母仿佛在跳动,无法进入大脑。莫笙则在客厅沙发上安静地翻看一本厚重的画册,指尖划过精美的图片,偶尔抬眼看看窗外阴沉得可怕、仿佛酝酿着风暴的天色,手下意识地摸了摸右耳后的助听器——天气骤变带来的低气压让她的耳朵有些闷胀不适,这是一种熟悉的、令人烦躁的感觉。
下午三四点钟,天色愈发阴沉晦暗,仿佛夜幕提前降临,吞噬了白昼最后一丝光亮,世界被笼罩在一片令人压抑的灰黄滤镜之下。潆素刚和莫笙一起简单做了点葱花面条吃完,清汤寡水,谁也没什么胃口。她正在厨房收拾碗筷,瓷器的碰撞声在过份安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就在这时,客厅里那台老旧的乳白色固定电话突然尖锐地、持续地、毫无预兆地响了起来,铃声像一道冰冷的、撕裂寂静的警报,穿透了沉闷的空气,直刺耳膜!
潆素擦手动作一顿,心跳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柱爬升。她快步走过去,指尖微凉,接起电话:“喂,您好?”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电话那端传来一个陌生而异常公式化、语速平稳却毫无温度、情感可言的中年男声,每个字都清晰、准确、冰冷,像预先打磨好的、闪烁着寒光的冰锥,一下一下,精准而残酷地凿进她的耳膜,凿进她毫无防备的心房:“请问是温潆**士吗?这里是市交警支队事故调查科。现正式通知您家属:您父母温诚先生和李秋萍女士今天下午两点十分左右乘坐的出租车,在城北高速入口附近匝道处,与一辆严重超载且涉嫌刹车失灵的重型货车发生了严重交通事故。事故现场情况非常惨烈,两人经随车120医护人员全力抢救无效,已于下午三点左右确认不幸罹难。请家属节哀,并尽快前往市第一人民医院急诊科办理相关手续……”
“嗡——”的一声,潆素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仿佛所有的声音、光线、色彩、感知都被瞬间抽离、蒸发!世界骤然缩小,又瞬间炸开,碎片四溅,只剩下那个冰冷的、机械的、不断重复着“交通事故”、“抢救无效”、“不幸罹难”的声音在耳边无限放大、轰鸣、回荡,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砸得她魂飞魄散!一股巨大的、冰冷彻骨的寒意像失控的海啸般从脚底直冲头顶,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她的神经、她的呼吸、她的思维!她感到浑身发软,双腿像被抽去了骨头,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黑,无数金星乱冒,几乎要瘫倒在地。
听筒从她瞬间失力、冰冷僵硬、如同冰雕般的手中滑落,“哐当”一声重重砸在木质地板之上,发出一声令人心惊肉跳的脆响,弹跳了一下,又被电话线拉扯着,垂落在空中,无助地旋转,与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单调的、令人牙酸的吱呀声。电话那头似乎还在说着什么“节哀”、“手续”、“请尽快”,但都变成了模糊而遥远的、毫无意义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背景噪音,像是隔着厚厚的、冰冷的玻璃。
客厅里,正在翻看画册的莫笙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和姐姐瞬间僵直、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的背影惊得猛地抬起头。她看到姐姐像一尊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灵魂与生气的石膏像,僵立在电话旁,身体保持着前倾接电话的姿势,却一动不动,仿佛时间在她身上凝固了。她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纸,透明得吓人,如同被漂白过一般,只有身体在无法控制地、剧烈地颤抖着,如同秋风中最脆弱的一片叶子,随时可能被彻底摧毁。
“姐?!怎么了?谁的电话?!出什么事了?!”莫笙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刺骨的不祥预感像疯狂的、带有毒刺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几乎让她窒息!她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惊恐颤抖,画册从膝头“啪”地滑落在地,书页散开,她也浑然不觉,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姐姐那可怕的静止上。
潆素呆立在原地,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虚空中的某一点,无法聚焦,瞳孔涣散。滚烫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地夺眶而出,像决堤的洪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无声地、迅速地滑落,一滴接一滴,砸落在冰冷的地板上,晕开深色的痕迹。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极其艰难痛苦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抽气声,胸腔剧烈起伏,像离水的鱼般挣扎,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冰冷铁钳般的手死死扼住了咽喉,扼住了所有声音与生机!
紧接着,一种熟悉的、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可怕剧烈的窒息感猛地攫住了她!她的呼吸骤然变得极其急促、浅表,胸口像被巨大的、无形的巨石死死压住,疯狂地、徒劳地起伏着,却像是吸不进丝毫氧气!喉咙深处发出尖锐的、令人心悸的哮鸣音,嘶嘶作响,仿佛有无数无形的、冰冷的丝带紧紧缠绕捆缚着她的气管,越收越紧!——她的哮喘,在这极度悲恸和惊恐灭顶的冲击下,猛烈地、排山倒海般地发作了!
“姐!姐!你怎么了?!别吓我!!”莫笙看到姐姐痛苦地捂住胸口,手指因用力而关节发白,身体因为极度的缺氧而开始剧烈摇晃,脚步虚浮,脸色由惨白迅速转为骇人的青紫色,嘴唇发绀!她吓得魂飞魄散,眼泪瞬间夺眶而出,跌跌撞撞地扑向潆素,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抓住姐姐冰冷僵硬、不住颤抖的手臂,那冰凉的温度让她心尖一颤,试图支撑住她不断下滑、软倒的身体,防止她摔倒在地。
十五岁的少女,人生中从未经历过如此可怕、如此绝望的场面,巨大的恐惧和对姐姐濒危状态的担忧让她大脑一片空白,手足无措,世界仿佛瞬间倾覆。她看着姐姐因极度缺氧而张大口却无法呼吸、眼球微微凸出、布满血丝的痛苦模样,心像被最锋利的刀片一片片凌迟,疼得无法呼吸,几乎要晕厥过去!她慌乱地、本能地想要安抚姐姐,一只手颤抖着、毫无章法地去拍抚姐姐剧烈起伏、紧绷如铁的后背,另一只手死死搂住姐姐的腰,用自己单薄的身体作为支柱,试图给她一些微不足道的支撑,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带着哭腔和极致的恐惧:“姐!呼吸!慢慢呼吸!没事的…没事的…我在这儿…”她语无伦次,自己也被吓得浑身冰凉,抖得如同寒风中的残烛,仿佛下一秒就要熄灭。
然而,潆素已经完全被哮喘的剧烈发作和那灭顶的、无法承受的悲痛所吞噬,意识陷入一片混乱的、黑暗的、窒息性的痛苦漩涡之中,外界的声音变得模糊而遥远。在无意识的、极度痛苦的挣扎中,她的头无力地垂下,额头顶在莫笙单薄而颤抖的肩膀上,寻求着一点可怜的支撑。紧接着,一阵更加剧烈的、撕裂般的咳嗽和全身性痉挛袭来,她猛地张口,牙齿无意识地、狠狠地磕在了莫笙纤细的锁骨上方!
“呃!”莫笙痛得猛地一颤,瞬间倒吸一口凉气!尖锐的、穿透性的疼痛让她身体一僵,但她没有推开姐姐,反而更紧地、几乎是绝望地、用尽全力抱住了她!她能清晰地感觉到牙齿嵌入皮肉的刺痛,以及随后迅速渗出的、温热粘稠的液体触感沿着皮肤滑落——姐姐在无意识的极致痛苦中,咬伤了她。
这突如其来的、尖锐无比的疼痛,反而像一剂强心针,猛地刺穿了莫笙极度的惊慌与混乱!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浓雾,让她从几乎瘫痪的恐惧中猛地清醒了一丝!她意识到姐姐正在濒临窒息,正在生与死的边缘挣扎!这是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潆素仿佛也被这细微的震动和妹妹瞬间的僵硬唤回了一丝残存的神智,她松开了口,模糊的、盈满泪水和痛苦的视线对焦在莫笙锁骨上方那圈清晰的、深陷的、正迅速渗出血珠的齿痕上。那抹刺目的红色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心上。巨大的愧疚和更深的、无边的痛苦淹没了她,她想道歉,想抚摸,想查看,喉咙里却只能发出更加破碎急促、令人心碎的哮鸣音,眼泪混合着绝望与无力疯狂涌出,与冷汗混合在一起。
“药…药!姐你的吸入剂!在哪里?!快告诉我!”莫笙猛地想起关键,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尖锐,她强迫自己必须冷静下来,必须行动起来!一边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姐姐不断下滑、瘫软的身体,防止她彻底瘫倒在地造成二次伤害,一边焦急地、目光疯狂地四处扫视,寻找姐姐常备的哮喘急救药。恐惧依旧像冰冷的海水般包裹着她,但一种更强大的、保护姐姐的本能压倒了这一切,让她变得异常专注。
潆素艰难地、颤抖地、几乎抬不起手指,肺部的灼烧感和窒息感剥夺了她大部分的行动能力,只能用眼神和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气音,示意自己放在沙发角落的背包,那眼神里充满了痛苦与求助。
莫笙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将潆素沉重的、不断痉挛的身体艰难地挪到沙发边,让她靠坐着,然后疯了一样扑过去翻找背包,手指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急切而抖得厉害,几乎抓不住拉链,摸索了好几下才“刺啦”一声打开,在里面胡乱地、 疯狂地翻找着,心跳声在耳边如同擂鼓,撞击着她的耳膜。终于,她的指尖触到了那个熟悉的、冰冷救命的吸入剂金属罐!
“找到了!姐!快!快吸!”她几乎是哭着、喊着将吸入剂塞进潆素颤抖得无法握紧、冰冷潮湿的手中,然后用自己的手完全包裹住姐姐的手,帮助她将喷口对准口腔,用力按压下去。
“嗤——”的一声轻响,药物喷出,带着一丝微苦的气味。
潆素闭着眼,仰着头,脖颈上青筋凸起,用尽最后一丝求生的本能,拼命地、贪婪地试图将救命的药物吸入那痉挛紧缩、如同被铁丝绞紧的支气管深处。一次,两次…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剧烈的、撕扯般的疼痛和艰难的吞咽动作。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在这绝望而紧张得令人窒息的一刻。莫笙跪坐在沙发前的地板上,冰凉的地板透过薄薄的裤子传来寒意。她紧紧握着姐姐另一只冰冷潮湿、仍在微微颤抖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姐姐青紫色的脸、剧烈起伏的胸口和发绀的嘴唇,心脏狂跳得快要冲出胸膛,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着。锁骨上的伤口隐隐作痛,有温热的血珠渗出,染红了她的衣领,留下一个小小的、刺眼的暗红色圆点,但她完全顾不上,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姐姐那艰难痛苦的呼吸声上,每一次微弱的吸气都让她心揪紧,每一次呼气都让她害怕那是最后一次。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终于,那可怕的、尖锐的、撕心裂肺的哮鸣音渐渐减弱了频率,降低了音调,从刺耳的嘶鸣变为断断续续的、粗糙的摩擦声。潆素极度急促的呼吸开始慢慢、慢慢地平复下来,虽然依旧艰难、浅表,带着湿啰音和痛苦的咳嗽,但至少不再是令人绝望的、完全的窒息。脸上的青紫色也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寂的、毫无生气的苍白和彻底虚脱后的无力,像被抽干了所有色彩。她瘫软在沙发靠垫里,眼睛空洞地、失神地望着天花板上的某一点,眼泪无声地、持续地流淌,仿佛流不尽内心的荒芜与绝望,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所有的希望、所有的灵魂,只剩下一个破碎的空壳。
莫笙这才敢稍微松一口气,那口气像是从肺腑最深处艰难地吐出来。整个人像是虚脱了一样,浑身冷汗早已浸透了她的衣物,冰凉地、粘腻地贴在后背上,带来一阵寒意。她看着姐姐锁骨上方自己那圈清晰的、带着凝固血丝的齿痕,又看着姐姐惨白如纸、毫无生气的、如同破碎娃娃般的脸,一种巨大的、冰冷的后怕和铺天盖地的、无法言说的悲伤终于彻底淹没了她,让她浑身发冷,止不住地颤抖。
她伸出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触碰了一下那个齿痕,刺痛感让她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随后她收回了手,然后,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俯下身,将额头轻轻抵在姐姐冰凉的手背上,感受着那微弱的、几乎感觉不到的脉搏跳动,莫笙后怕极了,终于忍不住,发出了压抑不住的、低低的、绝望的哭泣声,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泪水迅速浸湿了姐姐的手背。
潆素另一只冰冷的手,微微动了一下,仿佛耗尽了巨大的能量,动作迟缓而沉重,然后无力地、轻轻地覆在了妹妹颤抖的、被泪水打湿的头发上,极其缓慢地、安抚性地摩挲了一下。姐妹俩就这样,在死寂的、弥漫着巨大悲伤与冰冷气息的客厅里,依偎在一起,一个无声流泪,眼神空洞地望着虚无,仿佛灵魂已随那噩耗远去;一个低声啜泣,宣泄着劫后余生的恐惧与灭顶的悲痛,共同面对着这骤然降临的、无法承受的、彻底改变她们人生的黑暗深渊。空气中只剩下压抑的抽泣声、窗外愈发凄厉的风声,以及那无处不在的、令人心碎的寂静。
屋外,阴云密布,寒风呼啸得更加凄厉,卷起枯叶和沙尘打着旋儿,猛烈地、一遍又一遍地、不知疲倦地抽打着窗户玻璃,发出呜呜的、如同哀嚎般的、绝望的声响,仿佛在为屋内发生的悲剧奏响挽歌。院子里那棵老石榴树的枯枝在风中疯狂摇曳,扭曲挣扎,像无数绝望的手臂,伸向晦暗的、沉默的、不给任何回应的、铁灰色的天空。父母温和的叮咛、对未来充满希望的规划、那个约定好要一起去吃的、其乐融融的晚餐……所有关于明天、关于家庭的温暖想象,都在这个阴沉冰冷、寒风呼啸的午后,被那通冰冷残酷的电话彻底撕裂,化为冰冷的灰烬,飘散无踪,永不复返。
二十一岁的潆素,被迫在一瞬间长大,扛起了她从未想象过的、沉重如山的命运与责任,而她的身体先于她的意志,发出了最痛苦的警报与崩溃。十五岁的莫笙,她的世界也在这一刻,天翻地覆,剧烈震荡,并以一种疼痛入骨的方式,永远地、深刻地记住了这个失去的时刻,记住了姐姐痛苦中无意识留下的印记,也记住了自己必须一夜之间坚强起来的、无比残酷的现实。寒冷的空气里,只剩下绝望在无声地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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