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南郊。
有处地方，梅花开得格外好。
只可惜，那处位于山谷之中，人们对其，知之甚少，便一直被冷落着，无人赏。
然，正所谓“兰生幽谷，不为莫服而不芳。”便是说，不论是否有人佩戴，兰花都会发出芳香。
梅花，与这也是一样。
完全不会在乎是不是受人关注，只自顾自地开着，开得艳丽、开得张扬，开得漫山遍野，盛放透整片山梁。
南郊几重山，难爬的很，这梅隐在山中，也不易被人找见。
偏让慕偕知晓了。
故而，李熠再次从马车上下来，便见着这山峦，层叠着，虽不能算特别高，但，昨日可是刚下了大雪……风险不小。
他转头，状似幽怨地看向慕偕。
慕偕也见了，他之前来时，那梅树还都是有枝无花，他见了满山的梅，就想着冬时再来看，这副情景……嗯……
可怎么办好呢？
慕偕样子无辜，他问：“不知……阿熠愿不愿同我一起，踏雪访梅？”
说的轻巧又浪漫。
李熠很想拒绝。
慕偕又眨动了几下眸子，只不过，这时，眼底已藏了些威慑之意。
李熠看的分明。
“殿下，若是臣不去，又当如何？”
“我只问你，为何不愿？”
“雪天路滑，臣腿脚不好。”
“正是因为腿脚不好，更需加强练习了，不然，御北将军会失望的。”
踩到了，并且格外精准。
“殿下，可否让他们退远些？”
“可以啊。”说着，慕偕便作手势让随行侍卫都回了马车旁。
“殿下没事……总提我爹做甚？”李熠的眸子里漫上了些血色，他声音也放的低了，颇叫人有些森然之感。
“‘总’？我哪里有了？”慕偕说着，伸手拉住李熠的手腕，道，“阿熠，若你爬不好山，我便在一旁帮衬。你同意，好不好？”
鬼使神差般，李熠点了头。
这处失了利，他只能口头上怼回去：“殿下瘦弱成这样，怕是得臣来帮衬您罢。”
手腕间的温热还在，慕偕回过头来，笑着对他说：“那便辛苦阿熠啦！”
这笑容，比得上千万朵梅花开。
李熠忽然生出来一种似乎有些龌龊，又似乎极单纯的想法。
他想要，慕偕只对他一人笑。
这怎么可能。
别说现在的他了，就是从前的他，也不会真的这样做，慕偕是什么样的人呢？
他能算计他整整九年，他能从十五岁就开始算计这一切，他能毫不犹豫地杀死整个将军府的所有人，他还能……
说不定，熙平帝也是他杀死的……
当年，熙平帝驾崩得那般突然，慕偕又顺理成章成为下一任君王。不免引人深思。
李熠将这念头压下去，又把慕偕拉着他的手也拂下来，“臣自己会走，不劳殿下费心。”
慕偕的眸子，轻轻弯了半分，
李熠慢吞吞地走着，他手腕处依旧留有温度，其实慕偕的指尖是微凉的，带点清爽的感觉，而手心却很温暖，烘的李熠的手腕也成了暖和的。
一点素白的雪落在了他的身上，他抬起下颌望去，慕偕将顶上的枯萎枝干又往上举了举，好让他能轻松过去。
正巧，他所在的地方稍稍矮了慕偕一截，又显得对方好像高不可攀了。
什么时候，他要把这人，也拽到地狱里去，让他表面上的温良全部褪尽，暴露出来他本身的样子。
李家满门的仇怨……
他就这样边想着边跟着慕偕走，不一会儿，便听得：“到了。”
未及抬眼看，便闻清香来。
李熠眼中的晦色在见到这满山的梅花时，瞬间消退得一干二净。
不为其他，只因为，真的太美了。
在这漫山遍野凌寒傲雪的梅前，李熠不忍心中再有半分污垢，他嗅着梅花的清香，陶醉在自然的这副大手笔之中。
雪衬梅，梅映雪。这梅大部分都是红色，少的则是白梅、青梅、还有些双色梅花。但是，单株的旁色梅远没有这整山的红梅花海热烈漂亮，花开了十多里，似乎要绵延不绝了。
若是只有梅，倒也是不至于这般好看，但又有了雪，就显得这梅分外好看。
山风吹过来，不觉冷冽，只觉清凉，端的是清香扑鼻。
慕偕打了个喷嚏。今天穿的衣裳，好似还是薄了些。
他今天穿着的虽然颜色淡，但是件加厚了的棉绸绒衣，罩了外袍，下了马车后外面又添着赤色狐裘，按理不会冷了。
煞风景。李熠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去找慕偕的身影，却见对方因为赏梅，竟直接坐在了雪地上，也不知天家威仪都哪里去了。
“殿下，雪地上凉的很，您这样坐着，不打喷嚏便是怪了。”
被慕偕这么一扰。李熠也没了赏梅的兴致。便打算原路回去。
“来，我拉您起来。”说着，他走近慕偕，把手臂伸给对方。
慕偕拉着他的手臂起了身，身后沾的雪松软，没抖便落，纷纷扬扬一片，倒也挺好看。“谢谢阿熠。”那人笑着说道。
李熠不动声色地弯了弯眸子，连他自己都没发觉。
“你看够这梅花了吗？”慕偕忽然问，“没看够也无事，明早我们继续看。”
李熠一怔，明早，那。今晚？
“今晚我们寄宿在道观里，有提前说过，不必担心。”
李熠感觉，慕偕似乎看透了他的想法，其实不然，慕偕只是阐述事实罢了。
“殿下究竟从多久以前就计划这次出行了？”李熠问道。
“阿熠，我与你讲个故事，你愿听否？”
“听。”
“那好。从前，有一个小皇子，他不太受宠，还常常被别人欺负，有次，他的皇兄把他带出了宫，然后扔在了一片荒山里。山里什么鸟兽都有，那时，就来了一只雕。”
“雕通常不会吃人，但那只雕也许是饿了，便想要抓着小皇子吃，小皇子当然是不想死，他跑呀跑呀，也不知道那一个小孩子，是怎么跑到那么远的地方的。”
“总之，最后，他跑到了一处道观前。道观里的道士们见状，把那雕给赶跑了。小皇子这才得以活命。”慕偕显然不太会讲故事，语气格外平淡，就像是简单的叙述一样。
换了别人，或许就听困倦了，可李熠不同。他听出来，故事的主角，便是慕偕自己无疑……
可是，他又想说，这也许不是真的。
全大夏的人都知道，太子虽不是中宫皇后亲生子，却被视若己出。皇后多年无子，慕偕被过继到她名下，日子，也不会差到哪里罢？
可若不是真的，慕偕为何要同他说这么一个故事，还是一个没有结尾的故事。
李熠心里五味杂陈，他的脑中有好几种声音，他真的不知道，究竟应该听哪一个。
他抬起头看，夕阳西下。
余晖却是如血般猩红，刺的他眼睛生疼。好似尽数变成了慕偕身上的血。
如果他不喜欢慕偕，该多好啊，
他就不用再彷徨，不用再抉择。他不会再痛苦，不会再失落。
不论慕偕如何，他都不会在乎。
可偏偏，他喜欢上了慕偕。
情根深种了九年。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佛家所言的人生六苦不也是“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么。
他就陷在这情爱之苦中，年复一年。
造化弄人。
“你是谁呀？”看门的小道童问慕偕。
他们已然走到了道观门前。
“我叫李偕，八年前来过这里，你进去找师父们一问便知。”慕偕蹲下身子，微笑着对小道童说，声音也温和。
“你是好人还是坏人？”小道童搓搓冻冷了的手，又放到嘴边呵了口热气，并不急着进去找他的师父们，而是抛出一个问题。
“这个……”慕偕歪着头，认真思考着，好久好久后才回答，“我会尽量做一个好人的。那，你觉得，这个答案如何呢？”
小道童当即欢欣雀跃起来，拍着手，道：“这个答案好，这个答案好！你且等着，我这就去禀报师父们。”
李熠站在慕偕身后，想。
尽量……做一个好人吗？
小剧场之——当当当当：
慕偕：果然，爱会变吗。（虚伪地哭泣）
李熠：……
慕偕：我带他赏梅花，他呢？脑补我做过的一切不好的事，虽然没错……（声音渐渐变小）
慕偕：终究是错付了。[白眼]（JPG.）
刚开始关于兰花的那句出自《淮南子·说山寻》，原文是：兰生幽谷，不为莫服而不芳。舟在江海，不为莫乘而不浮。君子行义，不为莫知而止休。
后面的“由爱故生忧”那段则是出自佛学著作《妙色王求法偈》，其完整的原文如下：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
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读到这里的亲们，你们都是可可爱爱的。[猫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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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踏雪访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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